中国作家网>> 小说 >> 作品展示 >> 正文

《金陵十三钗》新版部分连载(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23日11: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严歌苓

  “玉笙跟我一块儿上去看的。”红菱说。

  两个女孩儿对看一眼,又看看叫玉笙的女人,那么个黑皮还“玉”呢!

  “那么多经书读下来,我们姐妹们就进修道院吧!”红菱说着,推倒一副牌,她和了。

  小钞、角子都让她扒拉到自己面前。

  “去修道院蛮好的,管饭。”玉墨说。

  “玉笙,你那大肚汉,去当姑子吃舍饭划得来。”喃呢说。

  “姑子要有讲洋话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红菱笑嘻嘻地说。

  “修道院里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么都一样,都是吃素饭、睡素觉。”玉墨说。

  “吃素饭也罢了,素觉难睡哟,玉笙!”

  说着大家哄起一声大笑。玉笙抓起一把骨牌向红菱打去。大家笑得更野,说红菱今天为麻将挨了第二次打,以后非死在麻将下面。玉笙和红菱在到处磕磕绊绊的仓库里追杀。玉笙说:“红菱你别急,明晚上就让你尝洋荤,姐姐我去给那个扬州洋和尚扯个皮条,你明晚就不用睡素觉了!”

  红菱做了一个手势,两个女孩儿不懂,但马上明白那是个很下流的手势,因为窑姐们笑翻了,玉笙笑得直揉圆滚滚的肚子。

  玉墨心不在焉地看着她们闹,自己独自坐在一个卧倒的木酒桶上,一手烟一手酒。

  两个女孩儿看久了,对刚才初步评选的第一美人改了看法。赵玉墨在她们眼里每分钟都更好看一点儿;她不是艳丽佳人,但非常耐看,非常容易进入人的记忆。她头发特别厚实,松散开来显得太重,把那张脸压小了。脸盘说不上方,也说不上圆,小小的、短短的,下巴前翘,所以她平端着那张脸时,也是略微傲气的。是那种“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的傲气。她眼睛又黑又大,总是让你琢磨,她看见了什么你没看见的东西,值得她那么凝神。她的嘴巴是这张脸的弱项,薄而大,苦相而饶舌的一张嘴,让人惊讶,长这么一张嘴的人居然惜语如金。从这样的嘴巴看,她还是精刮、刻薄的女人,可以翻脸无情。最优长的一点,是这个赵玉墨丝毫没有自轻自贱、破罐破摔的态度,可以想象她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或大少奶奶,也可以把她当明星放到国片的广告上。她也跟清晨刚来时不同了,换了件碎花棉布长旗袍,阴丹蓝色为主色,套了一件白色厚绒线开襟外套,胸前吊着两个做装饰的大绒球。她好识时务啊,在女学生的领土上把自己的风尘味蜕得一干二净。是求生还是求得平等的愿望导致她这样地伪装,书娟不得而知。

  肆

  第二天上午,地下室的女人们没一点儿动静。陈乔治给她们送粥,也叫不醒她们。到了下午一点钟,她们一个个出现在厨房里和餐厅里,问为什么没饭给她们吃。她们已饿软了腿。

  法比看到自己的禁令对她们毫不生效,便把玉墨叫到餐厅,擒贼先擒王。

  “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再出来到处跑,你们就不再受欢迎。”

  玉墨先道了歉,然后说:“我明白我们不受欢迎。不过她们是真饿了。”

  女人们张张望望地渐渐围拢到餐厅门口。看看自己的谈判代表是否尽职,是否需要她们助阵帮腔。她们十四个姐妹凑在一块儿,口才、武力、知识能凑得很齐全。

  “吃饭的问题我过一会儿讲。先把我做的规矩再跟你们重复一遍。”法比说。

  他努力想把扬州话说成京文,逗坏了几个爱笑的窑姐。

  “那你先讲上茅房的事吧!”喃呢说。

  “不让吃,还不让拉呀!”豆蔻说。

  “就一个女茅厕,在那里面,”红菱指指《 圣经 》工场,“小丫头们把门锁着,钥匙揣着。我们只能到教堂里方便。”

  “教堂里的厕所是你们用的吗?”法比说,“那是给做弥撒的先生、太太、小姐、少爷用的!现在抽水马桶又没有水,气味还了得?”

  玉墨用大黑眼珠罩住法比,她这样看人的时候小小的脸上似乎只剩了一对大眼,并且你想躲也躲不开它们。法比跳了三十五年的心脏停歇了一下。他不知道,男人是不能给赵玉墨这样盯的,盯上就有后果。

  “副神甫,她们可以自重,常常是给逼得不自重。”玉墨说。她还是把自己和门口那群同事或姐妹划分清楚,要法比千万别把她看混了,佩五星徽章的窑姐在和平时期你法比这样的穷洋僧连见都见不起。

  法比再开口,明显带着玉墨“盯”出来的后果。他降了个调门背书一样告诉玉墨,上厕所的麻烦,他已经吩咐阿顾帮助解决了。阿顾和陈乔治会在院子里挖个临时茅坑,再给她们两个铅皮桶,加上两个硬纸板做的盖子,算作临时马桶,等临时马桶满了,就拎到后院倒在临时茅坑里。但他规定她们倒马桶的时间必须在清早五点之前,避免跟女学生们碰见,或者跟英格曼照面。

  “清早五点?”红菱说,“我们的清早是现在。”

  她抬起肉乎乎的手,露出小小的腕表,上面短针指在午后一点和两点之间。

  “从现在起,你们必须遵守教堂的时间表,按时起居,按时开饭。过了开饭时间,就很对不起了。女学生们都是从牙缝里省出粮食给你们的,你们不吃,她们总不见得让面条泡烂浪费。”法比说着说着,心里想,怪事啊,自己居然心平气和地在跟这个窑姐头目对谈呢!

  “哟,真要入修道院了!”红菱笑道。

  女人们都知道这话的典故,都低声跟着笑。她们的笑一听就暧昧,连不谙男女之道的法比都感到她们以这种笑在吃自己豆腐。“安静,我还没说完!”法比粗暴起来,一部分是冲自己粗暴的,因为自己停止了对她们粗暴。

  玉墨扭过头,用眼色整肃了一下同伴们的纪律。笑声停止下来。

  “一天开几餐呢?”豆蔻问。

  “你想一天吃几餐呢,小姐?”他下巴抬起、眼皮下垂,把矮个子的豆蔻看得更矮。

  “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地回答。

  红菱马上接话:“夜里简单一点儿就行了,几样点心、一个汤、一杯老酒,就差不多了。”她明白法比要给她们气死了。她觉得气气他很好玩儿。她的经验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反而亲得快,兴致就勾起来了。

  喃呢问:“能参加礼拜吗?”

  红菱拍手乐道:“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其实她是打听,做礼拜一人能喝多少红酒,别上当啊,她能把你们酒桶都喝通!”

  “去你奶奶的!”喃呢不当真地骂道。

  玉墨赶紧遮盖弥补,对法比说:“副神甫大人,如果不是你们仁慈,收留了我们,我们可能已经横遭劫难。”她一面说着,那双黑而大的眼睛再次盯住法比,让他落进她眼里,往深处沉。“战乱时期,能赏姐妹们一口薄粥,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也替我们谢谢小姑娘们。”

  有那么一会儿,法比忘了这女人的身份,觉得自己身处某个公园,或玄武湖畔,或中山路法国梧桐林阴中,偶遇一位女子,不用打听,一看她就是出自一个好背景。虽然她的端庄有点儿过头,雅静和温柔是真的,话语很上得台面,尽管腔调有些拿捏。

  法比原想把事情三句并作两句地讲完,但他发现自己竟带着玉墨向教堂后面走去。玉墨是个有眼色的人,见女伴们疑疑惑惑地跟着,就停下来,叫她们乖一点儿,赶紧回地下室去。法比刚才说的是“请你跟我来”,并没有说“请你们跟我来”。

  教堂主楼后面有个长方形水池,蓄的水是供受洗用的。池子用白色云石雕成,池底沉着一层山核桃落叶,已经沤成锈红色。上海失陷后,人们操心肉体生命多于精神生命,三个月中居然没有一人受洗。法比指着半池微带茶色的水说:“我就是想让你来看看这个。从你们来了之后,水浅下去一大截。能不能请你告诉她们,剩下的水再也不能偷去洗衣服、洗脸。”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