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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新版部分连载(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23日11: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严歌苓

  窑姐中的某人把赵玉墨叫来了。五星级窑姐远远就对红菱光火:“你死那儿干什么?人家给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用这样的音量显得吃力,一听就不是个习惯破口叫骂的人。

  “你们叫我来找的!说缺牌玩不起来!”红菱抱屈地说。

  “回来!”玉墨又喊,同时上手了,揪着红菱一条胳膊往回走。

  红菱突然抬起头,对窗口扒着的女孩儿们说:“你们趁早还是出来!”

  没人理她。

  “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儿们拉扯起生意来了。女孩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

  法比呵斥她们:“谁拿了她东西,还给她!”

  女孩儿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的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

  红菱给这话气着了,对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杨梅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过给哪个!”

  女孩儿们发出一声作呕的呻吟。有两个从窗口吐出唾沫来,是瞄准红菱吐的,但没有中靶。

  玉墨拖着红菱往厨房去。红菱上半身和两条腿拧着劲,脚往前走,上身还留在后面和女孩儿们叫阵:“晓得了吧?那几个麻将牌是姑娘我专门下的饵子,专门过大疮给那些手欠的,捡了东西昧起来的!……”她嘎嘎地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身体从玉墨的捉拿下挣脱,指着玉墨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她掐我肉哎!”似乎陈乔治会护着她,因此她这样娇滴滴地告状。

  女学生们恋战,不顾法比的禁令,朝眼看要撤退的窑姐们喊道:“过来吧!还东西给你!”

  红菱果然跑回来。阁楼窗口上一模一样的童花头下面,是大同小异的少女脸蛋儿,她朝那些脸蛋儿仰起头,伸出手掌:“还给我啊!”

  叫徐小愚的女学生说:“等着啊!”

  赵玉墨看出了女学生居心不良,又叫起来:“红菱你长点志气好不好?”她叫迟了一步,从三个窗口同时扔下玩游戏的猪拐骨头,假如她们的心再狠一点儿、手再准一点儿,红菱头上会起四五个包,或者鼻梁都被砸断。

  法比对女孩儿们吼道:“谁干的?……徐小愚,你是其中一个!”

  但孟书娟此刻推开其他同学,说:“不是小愚,是我。我干的。”

  玉墨仔细看了书娟一眼,看得书娟脊梁骨一冷。假如被鬼或者蛇对上眼,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红菱不依不饶,一定要法比惩办小凶手。

  玉墨对她说:“算了,走吧!”

  红菱说:“凭什么算了?”

  红菱露出她的家乡话。原来她是北方人,来自淮北一带。

  玉墨说:“就凭人家赏你个老鼠洞待着。就凭人家要忍受我们这样的人,就凭我们不识相、不知趣、给脸不要脸。就凭我们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

  女孩儿们愣了。法比一脸糊涂,他虽然是扬州法比,虽然可以用扬州话想问题,但玉墨的话他用扬州思维也翻译不好。多年后书娟意识到玉墨骂人骂得真好,她骂了女孩儿,骂了法比,也骂了世人,为了使女孩儿们单纯、洁净从而使她们优越,世人必须确保玉墨等人的低贱。

  叁

  晚上,火光更亮了,亮得女孩儿们都无法入睡,书娟旁边是徐小愚的铺,徐小愚的父亲是江南最大的富翁之一。他的买卖做到澳门、香港、新加坡、日本。南京抵制日货的时候,她父亲把日本货全部换了商标,按国货出售,一点儿都没有折本。他跟葡萄牙人做酒生意,成吨的红、白葡萄酒都是他用廉价收购的生丝换的。威尔逊福音堂做弥撒用的红酒,也都是他捐赠的。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这天夜晚,藏在地下室仓库里的秦淮河女人们喝的,正是徐小愚父亲捐的红酒。

  对徐小愚父亲徐智仁的研究,我比我姨妈要做得彻底,因为,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里,他将要跑个龙套。现在还不是他出场的时候。徐小愚和孟书娟的关系很微妙,今天两人是至好,明天又谁也不认识谁。徐小愚是个漂亮女孩儿,好像不明白漂亮女孩儿容易伤害人,最容易伤害的是欣赏她、羡慕她、渴望她友谊的女孩儿。我姨妈书娟就是这么个女孩儿。书娟易受小愚的伤害,还因为她暗暗不服小愚,因为她功课拔尖,长相也算秀美,但有了小愚就永无书娟的出头之日。这样的一对女孩儿,往往有着被虐和施虐的关系,并且被虐一方和施虐一方常常互换位置。

  小愚把一条胳膊搭在书娟腰上,试探她是否睡着了,书娟觉得马上反应不够自尊,因为小愚昨天是苏菲的密友,今天傍晚小愚用猪拐骨砸那个叫红菱的窑姐,书娟存心替她担当了罪责,就是要小愚为自己的变心而自责。果然,书娟一举把小愚的心征服了。小愚在自己的胳膊上增加压力,书娟动了一下。

  “你醒了?”小愚耳语。

  “干什么?”书娟假装刚醒。

  小愚趴在书娟耳朵上说:“你说哪一个最好看?”

  书娟稍微愣了一下,明白小愚指的是妓女们,她其实谁也没看清;不屑于看清,除了叫玉墨的那个女人的脊梁。但她不想扫小愚的兴:刚弥合的友情最是甜蜜、娇嫩的。“你看呢?”她反问,同时翻身把脸对着小愚。

  “那我们再去看看。”小愚说。

  原来女孩儿们都一样,对花船上来的下九流女人既嫌弃又着魔,一想到她们靠两腿间那绝密部位谋生,女孩儿们就脸红地“啊哟!”一声,藏起她们莫名的体内骚动。罪过原来是有魅力的,她们不敢想、不能干的罪过事物似乎可以让这些做替身的去干。

  书娟和小愚悄悄来到了院子里,火光把院子里照得金黄透明。草坪中央苍老的美国山核桃树顶着巨大树冠,光秃秃的枝桠抓向天空,如同倒植的树向金黄夜晚扎根,一股奇怪的焦臭在气流里浮动。

  两个女孩儿站在院子里,忘了偷跑出来要干什么。好像单为了看看英格曼神甫的红砖小楼是否还在那儿。又好像单为了看看法比的卧室窗口是否还亮着烛光。然而,琵琶弹奏的音符敲醒了她们。

  地下仓库的天花板高度正达书娟的大腿。沿着厨房往后走,就会看见仓库的透气孔。一共三个透气孔,上面罩的铁网生了很厚的锈。透气孔现在就是书娟和小愚的窥视口。

  琵琶弹奏是从豆蔻手指下发出的。豆蔻生得小巧玲珑,桃子形的脸,遮去她下半个脸来看,她整天都眉开眼笑,遮去她上半个脸,她整天都在赌气,人家借她米还她稻似的。不管怎样,豆蔻是个美人,若不是这副贱命,足以颠倒众生。两个女孩儿通过窥视口进行的选美,初选结果已决出。

  仓库已经不是仓库了,是一条地下花船,到处铺着她们的红绿被褥、狐皮貂皮,原先挂香肠火腿的钩子空了,上面包上了香烟盒的锡纸,挂上了五彩缤纷的丝巾、纱巾、乳罩、肚兜……四个女人围着一个酒桶站着,上面放着一块厨房的大案板,“稀里哗啦”地搓麻将。看来缺五张牌并没有败她们的玩兴。每人面前还搁着一个碗,装的是红酒。

  “喃呢!你让我打一圈吧?”豆蔻说。

  喃呢用涂蔻丹的手指扒拉一下右眼的下眼皮。这个哑语女孩儿们都懂:少妄想吧,你眼巴巴看着吧!

  “哎哟,闷死了!”豆蔻说。拿起喃呢的酒碗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去洋和尚那里讨两本经书来念念。”玉墨逗她地一笑。

  “我跑到洋庙的二层楼上,偷偷看了一下上面有什么。”红菱说,“都是书!扬州法比住在那间大书房隔壁。”

  “我也看到了。能拿书去砌城墙了!”黑皮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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