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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新版部分连载(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23日11: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严歌苓

  书娟逃一样攀爬梯子,回到阁楼上。女孩儿们还挤在三个小窗前面。所有米字形纸条都被揭下来,黑色窗帘全然撩开,三个扁长窗口成了女孩儿们的看戏包厢。楼下的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们四处乱窜,找吃的、找喝的、找茅房。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墨绿色上等绿绒斗篷,对洋和尚们抱歉说,一夜都在逃命,不敢找地方方便,只好在此失体统一下了。说着她谢幕一般消失在披风后面。

  法比用英文叫喊:“动物!动物!”

  英格曼神甫活了近六十年,光是在中国就经历过两场战乱:北伐、军阀混战,可他从来不必目睹如此不堪的场面,不必忍受如此粗鄙低贱的人等。神甫有个次要优点,就是用他的高雅战胜粗鄙,于是对方越粗鄙,他也就越高雅;最终达到雅不可耐,正如此刻,他用单调平稳的嗓音说:“请你克制,阿多那多先生。”然后他扭过脸,对着窑姐们,包括那个刚从绿绒斗篷后面再次出场,两手束着裤带一脸畅然的窑姐,咬文嚼字地说:“既然诸位小姐要进驻这里,作为本堂神甫,我恳求大家遵守规矩。”

  法比用一条江北嗓门儿喊出英语:“神甫,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他对两个中国雇工说:“死活都给我撵出去!看见没有?一个个的,已经在这里作怪了!”

  腰身圆润的窑姐此刻叫了一声:“救命啊!”

  人们看过去,发现她不是认真叫的,目光带一点儿无赖的笑意。

  “这个骚人动手动脚!”她指着推搡她的阿顾说。

  阿顾吼道:“哪个动你了?!”

  “就你个挡炮子的动老娘了!”她把胸脯拍得直哆嗦。

  阿顾反口道:“动了又怎样?别人动得我动不得?”

  人们看出来,阿顾此刻也不是完全认真的。

  “够了。”英格曼神甫用英文说道。阿顾却还没够,继续跟那个窑姐吵骂。他又用中文说:“够了!”

  其实英格曼神甫看出陈乔治和阿顾已暗中叛变,跟窑姐们正在暗中里应外合。

  法比说:“神甫,听着……”

  “请你听着,放她们进来。”英格曼神甫说,“至少今天一天让她们待在这里,等日本人的占领完成了,城市的治安责任由他们担当起来,再请她们出去。日本民族以守秩序著称,相信他们的军队很快会结束战斗的混乱状态。”

  “一天不可能结束混乱状态!”法比说。

  “那么,两天。”

  英格曼神甫说着转过身,向自己居处走去。他的决定已经宣布了,因此他不再给任何人讨论的余地。

  “神甫,我不同意!”法比在他身后大声说。

  英格曼神甫停下来,转过身,又是雅不可耐了。他淡淡地回答法比:“我知道你不同意。”然后他再次转身走去。他没说的话比说出的话更清楚:“你不同意要紧吗?”这时候英格曼神甫以高雅显出的优势和权威是很难挑战的。法比·阿多那多生长在扬州乡下,是一对意大利裔的、美国传教士的孩子,对付中国人很像当地大户或团丁,把他们看得贱他几等。英格曼神甫又因为法比的乡野习气而把他看得贱他几等。

  一个年少的窑姐此刻正往《 圣经 》工场跑,她看见阁楼上露出女学生们的脸,认为跑进那里一定错不了,至少温暖舒适。法比从她后面一把扯住她。她一个水蛇扭腰,扭出法比的抓握。法比又来一下,这次抓住了她挎在肩上的包袱。包袱是粗布的,不像她身上的缎袍那么滑溜,法比的手比较好发力,这样才把她拖出工场的门。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包袱下雹子了,下了一场骨牌雹子。光从那掷地有声的脆润劲,也能听出牌是上乘质地。

  粗皮黑胖的窑姐叫喊:“豆蔻,丢一个麻将我撕烂你的大胯!”

  叫豆蔻的年少窑姐喊回去:“大胯是黑猪的好!连那黑×一块儿撕!”

  法比本来已经放了豆蔻,可她突然如此不堪入耳,恐怕还要不堪入耳地住下去,他再次扑上去,把她连推带搡往外轰。

  “出去!马上滚!阿顾!给她开门!”法比叫着。大冬天脸铮亮,随时要爆发大汗似的。

  豆蔻说:“哎,老爷是我老乡吔!……”她脚下一趔趄,嗓音冒了个调:“求求老爷,再不敢了!……”

  她混沌未开的面孔下面,身体足斤足两,怎么推怎么弹回来:“老爷你教育教育你小老乡我啊!我才满十五吔!……玉墨姐姐!帮我跟老爷求个情嘛!”

  叫玉墨的窑姐此刻已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细软,朝纠缠不清的豆蔻和法比走过来,一边笑嘻嘻地说:“你那嘴是该卫生卫生!请老爷教育还不如给你个卫生球吃吃。”她在法比和豆蔻之间拉了一会儿偏架,豆蔻便给她拉到她同伴的群落里去了。

  阿顾从良家男子变成浪荡公子只花了二十分钟。此刻他乐颠颠地为窑姐们带路,去厨房下面的仓库下榻。窑姐们走着她们的猫步,东张西望,对教堂里的一切评头论足,跟着阿顾走去。

  伏在窗台上的书娟记住了,那个背影美妙的窑姐叫赵玉墨。从刚才的几幕她还看出,赵玉墨是窑姐中的主角,似乎也是头目。之后她了解到,这叫“挂头牌的”。南京秦淮河上的窑姐级别森严,像博士、硕士、学士一样,一级是一级的身份、水平、供奉。并且这些等级是公众评判的。在这方面,南京人自古就是非模糊,一代代文人才子都讴歌窑姐,从秦淮八艳到赛金花,都在他们文章里做正面人物。十三岁的孟书娟不久知道,赵玉墨是她们行当中级别最高的,等于五星大将。也如同军阶,秦淮花船上的女人都在服务时佩戴星徽,赵玉墨的徽章有五颗星,客官你看着付钱,还可以默数自家口袋里银两提前掂量,你玩得起玩不起。

  贰

  晨祈时枪声响了。似乎城市某处又开辟出一片战场,枪声响得又密又急。所有的女孩儿都一动不动,似乎想挺一挺,把枪声引起的不祥和焦虑挺过去。

  中午,去安全区筹粮的法比回到教堂,粮没拉回来,坏消息带回来了。马路上中国人的尸体有三四岁的,也有七八十岁的,一些女人是赤着下身死的。炸弹在路面上炸出的坑洼和壕沟,都用尸首去垫平。凡是听不懂日语呵斥的,凡是见了枪就掉头跑的,当场便撂倒,然后就作为修路材料去填沟坎。学生们早上听到的、那阵长达半小时的射击,安全区的国际委员们怀疑是日本军队在枪决凌晨投降的中国军人。法比说完,对女孩儿们强笑一下,又看一眼英格曼神甫,他的意思是,神甫的判断出错了,这样的血腥局势一两天之内怎么会回归秩序呢?

  这是午餐时间,原先供神职人员用餐的长餐桌两边挤坐着十六个女学生。英格曼神甫自从女孩儿们入住教堂,就招呼陈乔治把他的两餐麦片粥或汤面送到自己寓所,他相信威严要靠距离和隔膜来维持;和女学生之间,至少要隔一块草坪的距离。但这天他一听说法比·阿多那多从安全区回来了,便放下麦片粥跑过来。

  “所以,粮食和水是最致命的问题。因为我们收留了十几位女士。”法比说。

  “乔治,”英格曼开口问道,“我们还有多少粮食?”

  陈乔治说:“还有一担面粉,米只有一升不到。水就是洗礼池那一点儿……嗯,不过还有两桶酒。”

  法比瞪了陈乔治一眼,难道酒可以洗脸、洗澡、洗衣?难道酒能泡茶,能当水煮饭下面?尽讲些不相干的屁话!

  二十岁的陈乔治也委屈地回敬法比一眼,水少了大人你可以多喝点酒,反正你喝酒跟喝水似的。

  英格曼神甫居然说:“比我想象得好。”

  “一担面粉这么多人?两天就喝西北风去!”法比发着小脾气对陈乔治说,怎么办呢?他又不能对神甫发脾气,把该神甫听的恼火语言让陈乔治受去,所有人受不了的气都会让二十岁的孤儿陈乔治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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