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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作品阅读(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5日10:09 来源:王跃文

  有天,有余正在做屋架子,绿干部突然来了。有余笑着招呼:“绿干部,稀客啊!”绿干部的叫法,漫水人喊了快二十年。绿干部也不生气,他早就习惯了。今天绿干部脸色不太好,很生气的样子。有余以为又有什么运动来了,脸色也正经起来。每逢运动,绿干部总是到漫水蹲点。绿干部问:“人呢?”有余没头没脑,问:“哪个呀?”绿干部说:“我婆姨!”有余更加奇怪,说:“你婆姨?”绿干部脸色铁青,说:“你漫水人有远见,给我起个外号,绿干部!我婆姨给我戴绿帽子,放在你漫水改造。”有余这才明白,说:“小刘原来是你阿娘!”绿干部说:“什么小刘!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搞男女关系!”

  有余递上烟袋,请绿干部卷喇叭筒。绿干部摇摇手,自己摸出纸烟,抽出一支敬给有余。点上烟,有余说:“你阿娘出工去了。我是要树屋,请了假。”

  绿干部骂骂咧咧,又被烟呛着了,太阳穴上的青筋胀成几根蚯蚓。有余说:“绿干部,小刘来漫水大半年了,没人晓得她是你阿娘。护你的面子,她瞒得天紧。今天你来了,就好言好语。想要离婚,到民政局去就行了,不要到漫水来吵。”

  绿干部眼睛红红的,说:“你讲得轻松!要是你老婆偷人呢?”

  有余笑笑,说:“绿干部,你对哪个漫水人这么说话,都会挨打。我不打你,我要告诉你,你阿娘偷人,只怪你自己。”

  绿干部声音比有余还高,说:“放屁,怪我?我儿女都做出了三个!”

  有余放下斧头,坐在屋架子上,双手抱胸,望着绿干部,话不高声:“绿干部,做得儿女出,就是男子汉?俗话说,一条鸭公管一江,一条脚猪管一乡。脚猪算男子汉吗?你脾气不改,你不像个好男子汉,你阿娘还会偷人。”

  绿干部坐在刨木花里,眼泪一滚出来了。有余递过烟袋,绿干部接了。绿干部卷了喇叭筒,说:“儿女都还没成人,不然我离了算了。”

  有余说:“我看小刘是个好人,她来漫水大半年,没人把她当犯错误的人。等她散工回来,你多说几句温暖话。大半年,你没来看过,她也没回去过。你不来,是你不对。她没有回去,是她怕见你。”

  绿干部抽旱烟不习惯,一口又呛了。他咳了半天,歇下来,说:“我平日哪有空?今天是星期日。有余,我俩打交道快二十年了。你是第一个敢同我对着干的人,我一直以为你对我有意见。你知道小刘是我老婆,还替她说话,为我夫妻好。你是个好人。”

  有余笑道:“漫水没有坏人!你要我讲句直话吗?”

  绿干部望着有余不作声,不晓得他要讲什么天大的事。有余说:“你听得进,我就讲。漫水离县里近,不论来什么运动,都先到漫水试点。每回试点,你都是蹲点的。蹲来蹲去,你把漫水的人都得罪光了。人家蹲点越蹲官越大,你是年年雀儿现窠叫。你是上下都不讨好。”

  绿干部抬起头,问:“你说漫水没有坏人,那地富反坏右呢?”

  有余就不说话了,捡起斧头敲屋架子。木匠树屋都要人打下手,有余只是自己干。他只要树屋架子那天,再喊乡里乡亲帮忙。盖瓦也要人帮忙。屋架子树起来了,瓦盖好了,装壁板和门窗,都不要帮手。这个秋月,每日都是日头天。夏秋两季,只要不落雨,漫水的男人多光着上身做事。有余的上身叫日头晒了四十多个夏秋,皮色又黑又亮。长年拿斧头剁来剁去,臂上的肌肉鼓得紧紧的。

  有余嘭嗵嘭嗵敲了老半天,歇下来,说:“我讲了那么多话,你只晓得问一句,地富反坏右!你官上不去,阿娘犯错误,都怪你自己!抗美援朝你来漫水,屁股上还背着坨烂铁,都没人怕你。今天你屁股上铁都没有了,还有人怕你?记得那年,我慧老弟母说你是绿林吗?”

  绿干部说:“我早在四八年就投诚了。”

  有余说:“你升不了官,只怕就是你早年做过绿林。绿林就是坏人?未必!你承认自己是坏人吗?漫水往南六十里大山冲里,过去也有绿林,逢赶场的日子,就在那里关羊。拦住的人,交钱就放人。实在没钱,也不害你。其实,他们都是穷人。日子苦,穷人搞穷人。”

  绿干部说:“只要到关键时候,有人就抓我历史问题的把柄。我那时候多大?十四岁!家里没吃的,跟着人家上山了。屁事都不懂。干了不到一年半,我就投诚了。”

  有余继续敲屋架子,说:“你晓得自己不是坏人,就莫随便说人家是坏人。我活到四十多岁,漫水老老少少两千多人,我个个都晓得。讨嫌的人有,整人的人有,太坏的人没有。整人,都是跟你们学的。过去,漫水也有整人的,那叫整家法。有那忤逆不孝的,关到祠堂笼子里,笼子外放一根竹条子,哪个都可以去打他的屁股。我长到这么大,只听见过去整过一回家法。你们蹲点蹲来蹲去,整过多少人?”

  绿干部听着,望望四周无人,说:“有余,你说的句句都是反动话。相信我,我不会说出去。”

  有余笑了,说:“你说我也不怕,有人证明吗?我还会说你造谣诬陷哩!”

  绿干部说:“有余,我真的不会说的。”

  “你要说就说!”有余笑笑,又忙自己的去了。

  绿干部自己抽烟,望望天上的日头。他在等老婆回来。他没有手表,不像别的干部。一只雄鸡叫起来,惹得整个村子的雄鸡都叫了。雄鸡叫过之后,村子更加安静。只剩有余的斧头声,嘭嗵嘭嗵寂寞地敲着。天上没有半丝云,日头像停在那里不动了。绿干部无话找话,问:“那个被整家法的人还在吗?”

  有余说:“怎么不在?我不想点他的名,他到土改时是最红的人。过去忤逆不孝的人,到你们手上成了宝贝!”

  中午收工时,小刘跟在有慧阿娘后面,有说有笑的进屋。看见她男人家坐在屋里,脸色立马就白了。有慧阿娘说:“绿……绿干部,你来了啊!”原来,有慧阿娘早晓得小刘是他阿娘了,她就连有余老大都没有告诉。小刘和有慧阿娘贴心,手指缝缝里的话都说。

  “小刘在漫水很好,群众关系也好。你们说话,我去做饭。”有慧阿娘刚出门几步,小刘就跟着出来了。

  有慧阿娘说:“小刘,你俩说说话,怎么出来了?”

  小刘说:“我要去担水。”

  有慧阿娘高声喊她男人:“有慧,你去担水。”

  有慧正在有余那里看热闹,很不情愿地过来。自从小刘来了,有慧就没担过几回水了,总是小刘争着担水。没等有慧过去,小刘说:“慧姐,你让我去担水吧。我心上乱,要想想。”

  有慧阿娘就朝有慧摇头,叫他莫过来了。有慧又去帮有余搬木头。有慧阿娘把饭煮上,过来对绿干部说:“她不晓得哭过好多回了。她说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儿女还小,你们都作好的打算。你莫再骂她。她是想着儿女,不然死的心都有。她说你是个好人,就是脾气不好。夫妻间哪有不吵的?笼屉里的碗都有相碰的。她的错误不会再犯,你的脾气也要改改。”

  绿干部说:“你余老大也是这么说我的,你们都商量好了?”

  有慧阿娘说:“你说的什么话?漫水只有我晓得你俩是两口子!你爱听就听,不进油盐也没办法。你想想吧,我要炒菜去了。”

  有余望望日头,说:“发坨,强坨,巧儿,还在哪里疯?”一大早,发坨引着强坨和巧儿,到河边扯猪草去了。余娘娘在屋里听见,猜发坨必定引弟弟和妹妹到河里洗澡去了。她不作声,怕男人家发脾气。有余也猜小的到河里洗澡去了,就担心他们去蛤蟆潭。有余小时候,溆水河里的水更深,他也喜欢去河里洗澡,时常见大船扯着白帆在河里走。看见船家行着船吃饭,真是羡慕极了。

  忽听到几个小的在追打,就晓得他们回来了。有余虎了眼睛,望着发坨:“过来!”发坨晓得自己犯事了,一边往爹身边移着身子,一边拿手护着脑袋。有余抓住发坨的手膀,拿指甲一划,一道白白的印子。啪地一掌,发坨被打在地上。有余指着发坨骂道:“这么大的人了,不晓得带个好样,我剥了你的皮!”

  有慧阿娘忙跑出来,拉起发坨揽在胸前,朝有余说:“哪兴你这么打伢儿?你手重,哪经得你打?不能只怪发坨,强坨也不小了。强坨,一定是你要哥哥引你去洗澡的!”

  强坨说:“蛤蟆潭我不敢去,发哥说不敢去是婊子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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