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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作品阅读(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5日10:09 来源:王跃文

  慧娘娘突然想起余公公的笛子,问:“余哥,你的笛子还在吗?好多年不听你吹笛子了。”

  余公公笑笑,说:“你不说,我也忘记了。好多年了,不晓得还会吹吗?”

  余公公进屋去,半天才把笛子找了出来,说:“我记性越来越差了,笛子放在箱子底下,我硬记成柜子里了。”

  “吹什么呢?”余公公抬头想了想,就呜呜吹了起来。他不再像年轻时由着性子吹,吹的是电视里常听到的曲子。可他吹着吹着,就会从这个曲子吹到那个曲子去,吹到最后自己就笑了起来。慧娘娘也听出名堂来了,嘴上却说:“吹得好,你老了气势还这么长,你要千岁不老。”

  慧娘娘早替余公公做好了寿衣寿被,一直想着哪天方便时拿出来。等到余公公替她割了老屋,她就拿不出手了。两套寿衣寿被,抵不上两副老屋。慧娘娘想了半日,说:“余哥,你的寿衣寿被,我去年就做好了。想等你八十岁生日,送你做贺礼。”

  余公公嘿嘿一笑,说:“我就晓得你要做的。拿来,我想看看。”

  慧娘娘进屋去,取了两人的寿衣寿被,说:“你的,我的。”

  余公公接过自己的寿衣寿被,一双寿鞋从包里滚出来,就问:“老弟母,你哪里晓得我的鞋码子?”

  慧娘娘说:“我帮你纳过鞋底,鞋样一直压在我床板底下。你和我那老的、旺坨、发坨、强坨、巧儿,几个人的鞋,都是我跟嫂嫂打伙做的。”

  余公公就笑,说:“我只管穿,我哪里晓得!”

  黑狗突然叫了起来,余公公忙看看屋前,是不是来了生人。没有看见生人。黄狗早窜到地场坪了,脑袋昂得高高的。黄狗也没看见生人。

  余公公就骂黑狗:“黄天白日,见鬼了?”

  余公公随意的话,却叫慧娘娘不安起来。漫水人相信,阴人来到阳间,人看不见,狗看得见。阴人晚上会出来,听见公鸡叫就飘然上山。夜里,狗若冲着门外叫,又不见门外有人,狗的主人就会害怕,私下检点自己做错什么事了。白日里见鬼,就更是不好的事。

  慧娘娘抱了自己的寿衣寿被,回到屋里去。她点了三枝香,插在神龛前的香炉里,作了三个揖,说:“老的,你要保佑余哥。你伸脚就去了,你到好地方,留我在世上。不是余哥,我老屋都没有睡的。你也要保佑强坨,不是儿不孝,他只有这个力量。他年纪轻轻,阿娘跟人家去了,他养一双儿女,不容易。”

  慧娘娘祭完了男人,回头吓得双手打颤。原来余公公站在门口,不声不响望着她。余公公晓得慧娘娘吓着了,就笑道:“老弟母,你年轻时不信迷信的,怎么越老越信了?你替那么多人妆尸,人家说怕鬼,你说你不怕。”

  慧娘娘摸摸胸前,又反手捶捶腰背,说:“余哥你愒得我心跳到喉咙里了!我是不怕鬼!我替人妆尸,那是行善。我活到如今无病无灾,都搭帮过去了的人在保佑。我要我老的保佑你,保佑我。他是个善人,在阎王老儿面前说话算数。”

  这几日落雨,砖厂做不了事。强坨不去上工,守在余公公家打下手。老木开始上漆,慧娘娘说:“不得信就落雨了!再多晴几日就好了。”

  余公公笑得很得意,说:“老弟母,你这就是外行了!老木上漆,落雨还好些!天晴有灰,漆就怕灰。落雨天只是干得慢些,没有灰。干得慢不怕,反正慢工出细活。你的福气好,老天才照顾!”

  慧娘娘听了,忙说:“哪是我的福气?我是享余哥的福!”

  老木漆过三遍,天上还在落雨。余公公说:“我上了天,要朝玉皇老儿叩九个头!他老人家太照顾我了!”天空飘着细雨,青黑中似乎映着黄色的光。余公公望着天上,似乎他真看见玉皇老儿了。漫水人对于死后的光景,想象得有些逻辑模糊。有说死后见玉皇老儿的,有说死后见阎王老儿的。似乎天上和地下原是连在一起,玉皇老儿和阎王老儿是隔壁邻舍。

  余公公在老屋两头画了松柏仙鹤之类,又在两侧画上福禄寿喜和暗八仙。画到何仙姑的荷花,余公公想起强坨跑掉了的阿娘,问:“你阿娘走了好多年了?”

  强坨说:“八年了。”

  余公公问:“晓得她在哪里吗?”

  强坨说:“哪个晓得!”

  “你访过吗?”余公公问。

  强坨说:“她心野了,访她做什么呢?不要我也就算了,儿女也不要了?”

  慧娘娘说:“强坨,莫怪人家,只怪自己过去穷。她有心出去,就保佑她遇好人,过好日子。”

  “前几年听说在浙江,又生了两个儿女。”强坨那语气,像说别人家的事。

  余公公说:“儿女都这么大了,你新屋也修好了。我说,哪日她有心回来,你还得让她进门。”

  慧娘娘也说:“我常日劝强坨,人家走了不要怨,她有心回来就让她回来。吵啊,闹啊,爱啊,恨啊,都是年轻时候的事。老来一想,跟哪个不是过一世?”

  强坨说:“我是这样想的,人家是这样想的吗?人家说不定在享清福哩!”

  “人家享福,那是她的好事!退万步讲,她也是你儿女的娘,就让她享福去。”慧娘娘不想再说这事了,就问余公公,“余哥,你不声不响,漆啊,金粉啊,都预备着。老话讲得好,吃不穷,用不穷,盘算不到一世穷。你家日子从来过得比人家好,就是你会盘算。”

  余公公说:“你不也是不声不响,就把我的寿衣寿被做好了吗?”

  老屋里面要漆红的。余公公调好红漆,说:“老弟母,人家用的是红洋漆,我用的是朱砂漆。如今朱砂不好找,有钱都买不到。你不晓得,我这朱砂藏了六十多年了!”慧娘娘听得满心欢喜。

  老屋漆好之后,放置在余公公的偏厦屋。四对木马架起四根柱子,两副老屋并排放在架子上,拿棕垫严严实实盖着。余公公说:“樟木有香味,老鼠是最喜欢咬的。”强坨听了这话,飞快上山砍猫儿刺去了。

  慧娘娘受了寒,病了。自己捡了药,睡在床上不想动。清早,听伢儿在外头喊:“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熏腊肉;二十七,献雄鸡;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样样有;三十夜,炮仗射!”

  快过年了。慧娘娘躺在床上不动,难免就会想些烦燥事。强坨阿娘走了八年,半点音信都没有。听人说她在浙江嫁了人,又生了儿女。那只是听说。这边的儿女就不要了?孙儿孙女在南方打工,晓得他俩过得怎样?说是要回来过年的,又打电话说买不到火车票,不回来了。真买不到票,还是没赚到钱?

  腊月间,漫水天天听得杀猪叫。村里只有两三个屠夫,忙得双脚不沾灰。哪家杀了猪,必要拿新鲜猪血、肠油、里脊肉做汤,叫做血汤肉。讲客气的人家,会请亲戚朋友喝血汤。余公公有面子,村里人杀了猪,都会上门来请。余公公总是说:“你请慧娘娘,她去我就去。”人家就说:“慧娘娘病没好,不肯出门。”余公公就说:“大家多请几次,她的病就会好的。”果然,慧娘娘的病就好起来了。余公公去别人家喝血汤,总会说:“只有你请我的,没有我请你的,我这老脸没地方放!”余公公好多年没养猪了,年底就买百把斤肉,熏得腊黄的等儿女们回来。可儿女们难得回漫水过个年。他家的腊肉就老吃不完,每年过了立夏节,就把腊肉送人。请他喝血汤的人家,都是吃过他腊肉的人家。漫水人的礼尚往来,心里都是有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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