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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作品阅读(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5日10:09 来源:王跃文

  有余笑着说:“老弟母,你字认得比我多,这几个字只有我认得。这是鲁班祖师传下来的,就是在料上做的记号,标明方位。这个写的是东山,这个写的是西山。左边为东,右边为西。前面喊前山,后面喊后山,前后又喊正地、顺地。”

  有慧阿娘左右望望,说:“左边是南方,怎么说是东方呢?”

  有余说:“木匠讲的东方、西方是不一样的。木匠以中堂屋为准,左手边是东,右手边是西。东为大,西为次。旺坨成亲了住东头,发坨住西头。”

  “你们两老自己住哪头呢?”有慧阿娘笑着。

  有余看看有慧阿娘的眼神,就晓得她在开玩笑。不等有余答话,他阿娘就说了:“我们老了,哪头都轮不到了,住外头!儿女养大了不孝,爹娘不就赶出去了?”

  有慧阿娘忙说:“嫂嫂你说得好哩!旺坨和发坨这么懂事,哪会不孝?我强坨,我是不敢靠他。他那牛脾气,犟死了。”

  有余就专心做事了,听她们两大媳说话去。忽又听有慧阿娘问:“余哥,我从没看见哪个木匠在板子上写洋文啊!”

  有余有些不好意思,说:“旺坨告诉我的英语字母。我把每扇壁板都编了号,做好了就免得乱。六封屋,十几间房,天干地支编起来不方便,就用洋文编。我鲁班祖师没传过这个,嘿嘿!”

  有余不要别人打下手,有慧闲着反正没事,就在有余身边递东递西。由你们说天说地,他都不搭腔。有慧阿娘喜欢男人老实,生气时却会嚷他:“哑起个尸身!”

  冬月二十,有余进新屋。漫水进屋做酒,亲戚和同房叔侄要挨家去请,村里其他人不需请,愿意喝酒自己来,叫做喝乡酒。亲戚和同房叔侄得备礼,喝乡酒的不拘备不备礼,不备礼的放一块炮仗也行。

  有余人缘好,流水席从中午开始,天麻眼了还是炮仗不断。秋玉婆也来喝乡酒,她是跟着儿子铁炮来的。通常喝乡酒的不管备不备礼,一户只来一个人。秋玉婆母子俩都来,只放一块炮仗,有人就在背后讲闲话。有余两口子倒是高高兴兴,不论哪个来了都高声招呼。秋玉婆喊着贺喜,就挨着铁炮坐下了。

  秋玉婆眼睛跟着有余打转转,等有余走过身边,她忙立起来,再次招呼:“余公公,贺喜啊!”有余拍拍秋玉婆的肩膀,笑道:“秋玉婆,您老多吃多喝啊!”秋玉婆拍着肚子,满嘴油光,说:“今日是吃大户,我敞开肚皮吃,把自己胀死!”同桌的就开玩笑,说:“死个老牛,吃餐好肉!死个小牛,吃餐嫩肉!”有人又说:“秋玉婆,你要是死了,我们打丧火吃三日三夜,热热闹闹把你抬到太平垴去!”铁炮端着酒碗,斜眼瞟了他娘,说:“她死不上路的,漫水没有几个人喜欢她。她死了没有抬,拿钉耙拖出去!”乡下人只要场合对劲,拿生死大事开玩笑,没人生气。秋玉婆笑着说:“俗话说,讨死万人嫌!漫水好多人?要过三四代加起来,才上万人。我要把上万人的嫌都讨尽了才死!”有人就喊了起来,说:“好啊,你是千岁不老的老妖精!”

  天气很冷,场院里烧了一堆大火,又可取暖,又可照明。男人们高声猜拳,天上飘着薄薄的冰雾,没有人在乎。只剩铁炮这桌还在吃,早来的都散席了。没走的围着火堆说话,伢儿们穿来穿去在坪里疯。旺坨和发坨不时给火堆里加柴,火焰窜到半天上去了。有人见秋玉婆趴在桌上不动,就喊铁炮:“你娘睡着了,还是喝酒了?”铁炮望望娘,说:“她没喝酒啊!娘,你回去睡啊!”铁炮推了推趴在身旁的娘,他娘软软的滑到地上去了。桌上的人都笑了,说:“铁炮你娘会睡啊,还像小毛毛样的,肯定长命百岁,肯定千岁不老。”

  铁炮想把娘拉起来,说:“娘,你回去睡啊!”

  铁炮发现不对头了,踢开脚边的凳子,把娘抱起来,喊:“老娘!妈妈!老娘!”

  没想到竟然出事了。铁炮抱着秋玉婆,不停地哭喊着娘。有慧阿娘跑过来,摸摸秋玉婆的脖子,又把耳朵凑到她鼻孔边听听,回头喊:“有慧,快把卫生箱拿来。”

  有慧阿娘拿出听诊器,听了一会儿,说:“老人家过去了。”

  铁炮哭着:“娘啊,落气纸都没烧,你就去了啊!你话都没有一句啊!”

  有余阿娘忙从屋里取来纸钱,堆在秋玉婆身边烧了。遇着这种事,漫水总会有几个头脑清楚的人,一五一十地编条子,你做什么,他做什么。炮仗在铁炮家门口响起来,门口又烧了三堆纸钱。秋玉婆的尸体被人抬了回来,铁炮家老小上下哭声震天。丧事需别人主持,丧家自己不能动手。有人很快烧了水,有慧阿娘替秋玉婆妆尸。

  有慧阿娘试试水,说:“太凉了,加点热水,这么冷的天。”

  旁边好几个帮忙的女人,有人就说:“她现在还晓得冷热?”

  有慧阿娘轻声说:“死者为大!侍奉死的,同侍奉活的,要一样。”

  有慧阿娘果然就像给活人洗澡一样,边洗边同秋玉婆说话:“水热热火火的,洗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你好上路啊!先给你洗背,你莫急啊。你有福气,吃得饱饱的走。你是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无病无痛,说走就走了。”

  有人就问:“怎么这么快呢?”

  有慧阿娘说:“可能是急性胰腺炎,可能是心肌梗塞,也可能是别的急病。我是半桶水,大医院的医生,看一眼就晓得了。”

  有人过去喊铁炮:“你娘的寿衣预备了吗?”

  铁炮说:“哪里预备?她真以为会千岁不老的。”

  女人们就商量,问哪家去借。她们晓得哪几个老人预备寿衣了,就说:“铁炮,借寿衣,要孝子自己出面。你上门去,多说几句好话。这是修阴德的事,人家肯借的。”

  铁炮说:“老木也没有。”

  有余阿娘说:“老木人家只怕不肯借的,我去和你余太太讲一声,要他赶快割!”

  铁炮朝有余阿娘作揖,说:“余太婆,你做得好事,修千年福啊!”

  铁炮借寿衣去了,有慧阿娘又喊人加热水,不能叫水凉下来。突然,响起一声炸雷,秋玉婆的下巴掉了下来。死人的下巴往下掉,下眼皮也拉开了,眼睛白白地翻着。女人们都愒得弹,不停地拍着胸口。有人就说:“冤枉话讲多了,遭雷打。这回真是相信了。”

  有慧阿娘说:“莫这么讲,人都死了。”她说着,就把秋玉婆的下巴往上扣好,又把她的眼睛合上。有人又想起冬天雷声的不祥,说:“雷打冬,牛栏空。明年只怕是个大灾年啊!”

  铁炮借来了寿衣,哭喊道:“娘啊,你到那边去,要好好保佑漫水的人啊!都是好人,都在送你!”

  有余锯了自己屋的木料,通宵给秋玉婆割老屋。铁炮跑来,扑嗵跪在地上,嘭嘭地碰了三个响头,说:“余太太,你修千年福啊!你子孙兴旺,千财万富!”

  有余说:“老屋你就莫管了,你去招呼其他事。老人家睡白木去是不好的,要上漆。你问问三道士,看是哪日的日子。日子不就,只漆一道。日子宽,就多漆两道。漆,我屋里还有,你莫管。”

  “我去问问。我人都木了,事事还得请余太太想着。”铁炮又说,“我娘是又想来喝酒,又没有面子来喝酒。我要她来的。我说,余太太和余太婆不会计较你的,你去吧。没想到,她就去了。”

  有余说:“哪个都想不到的事,莫哭了。铁炮,我们好好把你娘送走。”

  铁炮临走又说:“余太太,木钱和漆钱,我以后算给你。”

  有余摇头说:“快去,不是讲这话的时候。”

  铁炮走了不久,又跑回来,说:“余太太,有人回信,说三道士不敢做佛事道场了。这几年,有事就整他,说他搞迷信。三道士那里,你说话他听。”

  有余说:“我这里半刻功都停不得,哪有空去找三道士?他整是挨整,道场不照样做?下回哪个斗争他,我就问他屋里要不要死人!你把我这话告诉他,就说是我讲的。另外,你捉条鸡送去。”

  有余哐当哐当忙到天亮,老屋的粗坯出来了。早饭时,跑到铁炮家吃丧火饭。铁炮过来说:“余太太,三道士说,出丧不准喊过去迷信的号子了。”

  有余问:“三道士听哪个说的?”

  铁炮说:“三道士讲,上面干部交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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