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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作品阅读(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5日10:09 来源:王跃文

  “真是这样的娘,那就不是个好娘。”

  “儿子也不是好儿子,哪有好事坏事都听娘的?

  慧娘娘听得脸上发青,转身进屋去了。余公公朝那些开玩笑的人歪嘴作脸的,压着嗓子说:“你们莫像逗小伢儿!慧娘娘真生气了!幸好强坨不在屋,不然更不得了!”

  余公公拖住一个小伢儿,说:“你把慧娘娘的钱送去!告诉你,不要放在她手里,放在她枕头底下。”小伢儿不肯,他娘作声道:“去不去?余公公叫你做事,你听话!”小伢儿接过钱,晓得这任务神秘,诡里诡气一笑,故意放慢了脚步,悄悄溜进慧娘娘屋去了。大人们都笑了,只道如今小伢儿都是精怪!

  余公公回到屋里,又慢慢地做饭吃。心想,今天早饭和点心饭一餐吃了。漫水人不像城里人说吃中饭,他们说吃点心饭。做饭炒菜的时候,余公公老想着自己得罪慧娘娘了。狗惹的祸,你同人计较什么呢?难怪都说老怪物,人是越老越怪了。余公公的菜是罢园辣子烧枞菌,满屋子枞菌的香味。菜里还放了些菊花瓣,漫水只有他老人家把菊花当香料。他的菜园里栽了很多菊花,小的有拳头大,大的有饭碗大。饭快吃完的时候,余公公嚼了一粒沙子,嘴里很不舒服。必定是枞菌洗得不干净。余公公做事最细心,今天是心上有事。

  慧娘娘屋后也是菜地,菜地里打了一口摇井,摇井四周铺着青石板。慧娘娘洗衣、洗菜,都在摇井边的青石板上。有时强坨惹她生气了,也独自搬了小凳坐到这里来。今天她是生余公公的气。那老的说,蠢儿子,也是聪明娘养的。不是骂我吗?想着强坨不争气,慧娘娘眼泪就出来了。揩干眼泪再想想,强坨也只有这个本事。他书不肯读,只有卖苦力的命。漫水把老婆叫阿娘,强坨阿娘嫌家里穷,走了好多年了。强坨在窑上替人做砖,挣几个辛苦钱。一个孙儿,一个孙女,也都不是读书的料,十五六岁就打工去了。强坨早出晚归,日里只有慧娘娘在屋。

  听着菜园里的吱吱虫声,慧娘娘心想:今年是听不见几回虫叫了。她想起前几天余哥说的话:虫老一日,人老一年。人一世,虫一生,都是一回事。日晒雨淋,生儿养女,老了病了,闭眼去了。漫水人都不在意慧娘娘的名字,只依她男人家有慧的辈分,叫她慧娘娘、慧伯娘、慧叔母、慧嫂嫂。慧娘娘年轻时很怕虫子,望见棉花树上肥肥的绿虫,全身皮肉发麻。有一回,慧娘娘望见灶头死去的虫子,问她男人家有慧:“夜里吱吱叫的就是它吗?”有慧说:“不是它,还有谁?蛐蛐!”有余正好在她屋说话,听见了,说:“我看都不要看,就晓得不是蛐蛐,是灶虮子!”有慧是个犟人,说:“余哥,你做功夫手巧,我承认!蛐蛐,灶虮子,一回事,我都不晓得?”有余笑着说:“有慧,你的眼睛,看马同驴子,都差不多。你说的话,只有你阿娘信!”有余这话惹了有慧的心病,两人都不说话了,埋头抽旱烟。有余自己找梯子落地,说:“不信,我去捉个蛐蛐来!”蛐蛐叫声四处听得见,想捉个蛐蛐却不是件容易事。

  天上好大的日头,有余出门捉蛐蛐。他耳旁尽是蛐蛐叫,就是找不到蛐蛐洞眼。伢儿时,他跪在地上,趴在地上,看各色虫蚁。长到做爹了,再不能趴在地上。他在地头到处翻,心上就在算账。一年有三个月听见蛐蛐叫,人要是活到七八十岁,二十来年都在听蛐蛐叫。听了二十来年蛐蛐叫,一世就过去了。望见过蛐蛐的,又没有几个人。不是望不见,望见了,等于没望见。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大事,哪有心思在乎蛐蛐呢?有余小伢儿时捉过蛐蛐,他认得蛐蛐。伢儿时捉蛐蛐很里手,多年没捉就手生了。

  有余捉了个蛐蛐回去,有慧早把这事忘记了。有慧说:“认得蛐蛐算个卵本事!”有余弄得没脸,望望有慧阿娘。蛐蛐停在他手心,一蹦,逃走了。有慧阿娘脸都热了,忙说:“余哥,你慧老弟的脾气你是晓得的,莫把他的话当数!”有余笑笑,说:“又不是伢儿了!”有慧也笑笑,把烟袋递给有余,叫他自己卷喇叭筒。有余抽着喇叭筒烟,说起小时候抓早禾郎的事。漫水人说的早禾郎就是蝉,抓早禾郎是伢儿子夏天必要玩的。听得早禾郎“吱——”地叫,伢儿子躬着腰,循声往树上望。望见了,偷偷爬上去,拿手掌猛捂上去,就抓住了。有余说:“我做伢儿子时,才不去爬树哩!我拿长长的竹竿,竹竿头上绑个篾皮圈圈,圈圈上缠满蜘蛛网。望见早禾郎了,把竹竿伸过去一巴,就到手了。”有慧笑得被烟呛了,说:“余哥,又不是你一个人玩过!”有余说:“那我问你,叫的是公早禾郎呢?还是母早禾郎?”有慧并不感兴趣,只说:“你抓早禾郎也要分公母!”有余说:“你就不晓得!动物跟人是个反的!人是女人漂亮,动物是公的漂亮。雄鸡比母鸡漂亮,雄孔雀比母孔雀漂亮。早禾郎也是公的会叫,母的不会叫。蛐蛐也是的,公的会叫,母的不会叫。夜里叫的都是公蛐蛐,它在喊母蛐蛐。”有慧嘿嘿一笑,说:“余哥,你夜里吹笛子,也是喊母蛐蛐?”有慧阿娘白了男人家一眼,说:“你嘴巴不上路!”

  从那个下午开始,有慧阿娘会留心地里每一个虫子,哪怕是蚂蚁、蜘蛛、蝴蝶。它们也分公母,有家室,养儿女。一生一世,日晒雨淋,好不辛苦!那时候,有余阿娘生了旺坨和发坨,巧儿还没有生。有慧阿娘还没有生强坨,她心想:地上的虫都会生养,自己就不生个一男半女!有余说有慧:“你说的话,只有你阿娘信。”有慧听着不舒服。他阿娘的来路,漫水人是当故事讲的。有日清早,有慧没事到城里去,天没黑就带了个女人回来。女人十七八岁,穿着缎子旗袍,手里挽个包袱。女人跟在有慧背后,头埋得很低。有人问:“有慧,哪个啊!”有慧说:“管你卵事!”女人进了有慧屋,没有做酒,没有拜堂。有慧爹娘早不在了,就他孤身一人。懒人自有懒人福,有慧是出名的懒人。他不要人保媒拉线,就把阿娘带进屋了,还是漫水最漂亮的阿娘。好多年过去,漫水老辈人还会记得那天的事。有人记得有慧阿娘的旗袍,过去是财主人家小姐穿的。有人记得她的头发,梳了个油光水亮的髻子,髻子上别了个白亮亮的银簪。有人记得她的脸皮,白白的不像乡里人。过了几天,听见她开腔了,讲的是远路话。

  漫水人老少都晓得,有慧的漂亮阿娘是他骗来的。世上哪有蠢女人会上有慧的当呢?有慧并不聪明,他阿娘并不蠢。漫水人最觉稀罕的,是有慧阿娘还认得字!有慧阿娘来的时候,漫水认得字的没几个人。有一天,北方干部念报纸,鸭绿江的“绿”字,念成“绿色”的“绿”,有慧阿娘抿了嘴巴,忍住不笑。干部看见了,问:“你笑什么?”有慧阿娘说:“我没有笑。”干部说:“你抿着嘴巴笑!”有慧阿娘只得说:“念鸭‘录’江,不念鸭‘律’江。”干部嘿嘿一笑,说:“绿帽子的绿,我不认得吗?”有慧阿娘脸红了,眼睛在干部脸上瞪了半天,说:“你现在穿的军装是绿色的,你投诚以前是‘绿林中人’,不读作‘律林好汉’。你讲志愿军的意思也是错的,志愿不是支援的意思。”曾为绿林的干部并不生气,很傲慢地问:“你说不是支援,那是什么呢?中国人民志愿军,不是去支援朝鲜打美帝国主义吗?”有慧阿娘说:“志愿,就是自觉自愿。”那位干部在漫水就有了个外号:绿干部。漫水人背后叫他绿干部,当面还是叫他的职务。

  有慧阿娘平日不太作声,那天当着众人讲了好多话。漫水人像遇了大仙,只道有慧阿娘嘴巴这么会讲!漫水没有女人认得字,她认的字比绿干部还要多!绿干部的兴趣比漫水人更大,散会后就问人:“她是谁的婆姨?”这话漫水人听不明白,他们不晓得“谁”是什么,也不晓得“婆姨”是什么。有慧阿娘告诉漫水人:“谁”,就是漫水人讲的“哪个”,“婆姨”就是“阿娘”。绿干部晓得她是有慧阿娘了,就动员有慧参加志愿军。有慧说:“我阿娘告诉我,志愿就是自觉自愿。我不晓得自觉是什么,只晓得自愿是什么。我不自愿!”

  有慧不愿意当志愿军,漫水好几个人也不愿意了。鼓动有慧参军的人很多,他们都在绿干部面前讲烂话。绿干部就对有慧说:“你拖了大家的后腿!”有慧听不懂他的话,说:“人只有手和脚,哪有后腿?又不是猪,又不是牛!”绿干部说:“根子在你阿娘那里,她拖你的后腿!”有慧偏了脑袋,样子像个斗鸡,说:“不准你说我阿娘!她晓得人只有手和脚,没有后腿!人和畜牲她是分得清的!”绿干部的手朝有慧一点一点的,说:“你今天要讲清楚,你说谁是畜牲?”有慧吼了起来:“巴不得我去参军的人,都是畜牲!”有慧的话哪个都听明白了,只是没有人往那上头点破。绿干部却抓住他的辫子不放,硬要他说清楚谁是畜牲。有余上来劝架,说:“莫为一句话争了。有慧听不懂你北方干部的话,我也听不懂!漫水人自古就没听哪个讲人有后腿,又不是故意和你摆龙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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