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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里头,只要一闲下来,他就在关心着翠兰的行踪,希望自己同她保持一种间接的联系。他时常感到,能够与翠兰同居一个城市,是一件很幸运的事。虽然由于他自己的有意躲避,他和她分手之后很少见面,可是在下着毛毛细雨的春天里,小贺有时会忽发奇想地走出门,走到仪表厂所在的那条街上,希望同梦中的情人相遇。当然这种事一次也没发生过。
当小贺无意中得知翠兰和肥皂厂的工人韦伯的恋情时,他便兴奋起来了。他想方设法地去接近韦伯,他心中的爱情转化为一种奇怪的义务感,这股义务感居然以不可阻挡的势力控制了他的大脑,使得他在韦伯面前做出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恶劣表现。同韦伯见面之后,他的精神就垮掉了。整整一个星期,他躺在床上做怪梦,将那次朋友家的聚会的细节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一个星期之后,他终于悟到了自己的奇怪举动的真实含义,那就是,他做了一件高尚的事。至于当时将翠兰写给他的信拿给情敌看这件事的高尚之处在哪里,那大概只有他自己明白。小贺不在乎这一点。
在小贺的内心深处,那个初恋之梦的象征就是那座梨山。多少年过去了,他并没有重返那个地方,只除了在梦中。那座很高的乱石山,他和翠兰两个人都从未上去过,只是在底下打量它。这些年里小贺慢慢地觉悟到了,却原来他当时选择去梨山作为同翠兰分手的纪念,是因为那座令人害怕的荒山太像他的内心了。莫非人只有在热恋之中才会偶然地接近自己内心的深渊?但关于那座荒山里面的内容,小贺依然一知半解。他是个执著的人,他忘不了曾经靠近过的梨山。
原先他以为平静的家庭生活会将他内心某些东西慢慢磨损掉。成家之后的最初几年,他的性情也确实在向着那方面发展。然而这几年他又发现,“那种东西”依然如旧,就像他妈妈对他的粗鲁的预言:“狗改不了吃屎”。
那么,他究竟应不应该去促进韦伯与翠兰的恋情?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就像梨山一样深奥。他所做的,都是他情不自禁地要做的,而且有股介于正直和邪恶之间的激情促使他在翠兰和韦伯之间周旋下去。他的警察职业使得他对于邪恶比较敏感。
韦伯突然就进了监狱,这是小贺始料未及的。不过他以职业的敏感很快就弄清了他这种举动的性质(他知道他是主动进去的)。这个转折导致小贺内心那压抑的激情以更大的力度翻腾起来。他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但他每时每刻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他从未向人透露过他心里的事,连他的好友袁黑也是凭着他的观察猜出他的念头来的。这种孤独的热情使他的念头变得匪夷所思,近来,他常常被自己弄得胆战心惊。
自从韦伯进监狱之后,小贺同翠兰见过好几次面了。他注意到,翠兰现在变得越来越镇静了。似乎是,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小贺看出来,翠兰对韦伯的爱是真爱,她从未像那样爱过自己。小贺对自己说:“我对翠兰的爱也像翠兰对韦伯的爱那样深。”他感到很自豪。
“警察们围拢来时,我同韦伯正在谈论茶花女。公园里那棵大桂花树上的繁花飘香,草地上出现了很多白嫩的蘑菇。韦伯站起来,抖掉衣服上的草籽,眼睛看着桂花树,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以上这段话小贺都能背下来了,翠兰每次同他见面都要说一遍。她说的时候,小贺就羡慕地听着,听完之后就回想起他的梨山,山上那些荒凉的石头。他知道他的梨山上长不出桂花树来,但当时翠兰决不是无动于衷的。
“我觉得,”他对她说,“你一定要不断地将你在外面的生活的信息传递给他。监狱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啊,小贺!要是没有你的友情,我的生活说不定一团糟了。”
“让生活一团糟吧,那是韦伯希望见到的。”
“你肯定?”
“我肯定。”
小贺在回家的路上头脑昏昏地想着他对翠兰说过的那些话。现在翠兰是多么依赖他的判断力啊。不过她也许只是为了给他一个好印象,让他更多地往她那里跑,才装出依赖他的样子?可是小贺心里并不自信,他说出那些话,只是依据他心里一种朦胧的预感。他刚才说,“监狱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他觉得翠兰立刻就心领神会了。这是因为她自己也在努力改变自己吗?
让四叔代替翠兰去探监是小贺和翠兰的共同谋划。小贺开始时是出于对韦伯的恶意而想到这个诡计的。他俩坐在一家茶馆里策划阴谋时,翠兰脸上那种一往深情的表情打动了小贺,小贺的情绪变得混乱起来,思路也丧失了逻辑。于是事情发生了转折,去探监的阴谋变成了翠兰一个人的阴谋。她于一瞬间生出很多灵感,想出了捉弄韦伯的好点子。
“这都是由于爱,你说对吗?”她说。
“我太惭愧了,翠兰。”
“你不必惭愧。我们不是正在向生活学习吗?”
“你说得对,我也在学习。”
他俩对视了几秒钟,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小贺禁不住在心里感叹:生活多么美啊。他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而配有这样的奖励?
“你的想法,总是给我极大的启发。”她诚恳地说,“我觉得你什么都懂,无论遇到什么都能对付。”
“其实什么都懂的人是你,翠兰。”
小贺从翠兰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那是另外一个自己。这种情况多年以前也曾发生过,那时他多么年轻!他认为自己是一株从根子上坏掉了的病树,可是因为有翠兰在,他的腐烂不仅不妨碍他,还给他带来好运气。就比如刚才,他的馊主意不是一下子就变成了高尚的事吗?四叔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翠兰老家坟场里钻出来的幽灵,最适合替翠兰传递爱情。
小贺来茶馆时心中那种模糊的重负被翠兰卸掉了。现在真相大白了,他虽微微有点沮丧,但更多的是轻松。一切竟是如此简单。
“小贺哥,你从哪里来?”袁黑苦着一副脸问他。
“从茶馆来。刚刚会见了一位老朋友。”
“我没有老朋友,我的生活很苦。”
“我不就是你的老朋友?你真傻!”
“倒也是。我们喝一杯去吧。”
小贺和袁黑喝酒之际,忧愁又升上了他的心头。
在那个阴暗的酒馆里,在他俩的对面,一男一女背对着他们坐在那里,好像正在哭泣。小贺与袁黑立刻就体验到了他们那无法解脱的悲苦。
“我们要不要哭?”袁黑轻轻地说,黑着一副脸。
“我哭不出来。”
酒来了,他俩无声地干杯,一人喝了两小杯。
小贺的神经渐渐地松弛开来,他看到了对面那一对伴侣的动作,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接吻。
“袁黑啊袁黑,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看守所后面的那棵大樟树还在吗?你要对我说实话。”
“它还在,我昨天还看见了。我说的是实话。”
“这就好。一年又一年,它还在。我的担忧是不是太过分了呢,袁黑?我早上从家里出发,来到交通岗亭指挥车辆,可我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异像。比如在马路的尽头,一名小儿在车辆之间爬行。”
“这种事总是有的。那棵树昨天下午两点时的确还在。”
“谢谢你,袁黑,我们握一下手吧,我心里太没底了。”
袁黑感到他的手冷冰冰的。
“我光说我一个人的事了。她怎么样?”小贺说,眼里透出阴沉。
“她离我越来越远了,我要把自己锻炼成一名长跑运动员。”
“你会做到的,毫无疑问。她完美无缺。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