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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2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没错。她来过了。”小袁说。

  “谁?”

  “和你有约会的那个东西。”

  “是啊,来过了!”他笑起来。“您觉得我这个计时器如何?”

  “您太辛苦了,蟋蟀老哥!您属于灶台,如果是我,我更愿意做那草丛中的隐士或流浪汉。”

  天色暗下来了,火车头在呜笛,他们已经过了沈阳。

  小袁作好准备打算睡觉了,她看见“蟋蟀”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上面铺位的那个青年伸出头来看了看下面,装模作样地漱了漱喉咙。小袁想,这个青年一定注意到了她和盲人之间的对话。她变得有点不自在起来。但是“蟋蟀”很有尊严地坐在那里,于是小袁又有点自卑了。

  她轻轻地躺下去,仿佛向着空中说道:

  “我喜欢旅行,人在旅途中,就仿佛死守在一个地方一样。要是在家乡定居一个地方,反倒感到自己在漂泊。”

  “小袁小袁,您的心该有多么大!”“蟋蟀”由衷地叹道。

  她慢慢地入睡了。朦胧中听到那面小鼓均匀地响着,伴随着沙沙的雨声。多么惬意啊!然后她听到一声惊叫。

  那惊叫声是乘务员发出来的,因为“蟋蟀“的上铺那位乘客摔在地上,已经死了。盲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说:

  “他要我帮他解脱,我没能做到。小袁啊,我真想大哭一场!”

  乘警和医生来了,尸体被抬走了,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甜味。

  小袁又重新躺下,她想继续追踪那小鼓的声音,但再也听不到了。

  “我们家乡有一位茶花女,她的演出至今对我们大家是个不解之谜。”小袁像是对他又像是对自己说,“我最喜欢她的那种演出。我坐在那里听,总是走神。但过后呢,接连一个星期脑子里萦绕着她的歌声。她歌唱的不是我们过去的生活,也不是当代人的情感生活,而是我们大家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那种生活。”

  “就像我们此刻在火车上经历的这种生活,对吧?”他说。

  灯黑了,小袁看不到“蟋蟀”的脸,但她感觉到他在微笑,她心中窜起一股暖流。小袁心里想,多么奇异的夜晚啊!可是明天一早,她和他就要各奔东西了。有些人,你用不着长期交往便知道,他们早就在你心里。小袁喜欢同陌生人打交道,她从不大惊小怪。

  “您总在等待吗?”小袁问他。

  “不,我喜欢主动出击。我这样的人,总被各种各样的色彩包围。当然,我从未看见过色彩,除非在想象中。”

  “您能将您的手伸给我吗?”

  “好。”

  她从那只手上感到了小鼓的声音。

  “我真舍不得放开您。”

  火车还有四十分钟就到站,他说他去上厕所,然后他就消失了。

  小袁这才注意到他根本没有行李。

  她到达的这个城市下着雨,灰暗的街景,到处湿漉漉的,水气弥漫的饮食店里人头攢动。她很快找到了她订下的旅馆。

  “您是来出公差的吧?”接待她的老头问道。

  “我是来找人的。”她说。

  “哈,这可是个旅行的好理由。”

  她终于坐在桌前了。窗户巨大的房间令她心情开朗。她将韦伯买给她的小座钟放到桌上,她拿钟的那只手抖个不停。她把自己的手用力贴在耳朵上,立刻听到了击鼓的声音。击鼓的声音响了又响,满房间都是,怎么回事?她站起来定了定神。哈,原来是有人敲门!那人不紧不慢地敲。

  “您找谁?”小袁伸出头去问。

  “我找我哥哥,”青年低着头说,“他失踪五天了,您有他的线索吗?对不起,我知道您是坐87次列车来的,我就跟着您来了。我哥哥是盲人,他在外面很困难。我一直在找他,我头晕,您不介意吧?”

  “请您到房里来坐下慢慢说。”

  “不,如果您没有线索,我就要走了。”

  “您的兄弟,和家人住在一块吗?”

  “他很早就离家单过了。不过他住得不远,我们总能见到他。谁想到他会离开家乡远行?而且他什么行李都没带。有人看见他住在别人家里,在某个边远的小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不要太担忧。我觉得,大多数人都会喜爱您的哥哥。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比如我,就爱上了他,是的,爱上了!”

  “是真的吗,女士?!啊,您减轻了我的痛苦!我也爱您,女士!我们握握手吧!”

  他紧紧地握住小袁的手,他的手同他哥哥一样有力,但并没有小鼓的搏动。小袁目送他离开,心里面一下一下地刺痛。

  她在这个城市来回跑,去了几个地方。每去一个地方,她就问自己:会不会遇见“蟋蟀”?那两天就像梦游似的。

  在返程的火车上,她终于彻底绝望了。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思想像被巨大的冰块冻住了一样。半夜里,一个男声在收音机里说:“现在是两点十分二十秒。“

  小袁对丈夫韦伯说:

  “我喜欢半夜里回家的那种感觉。在出租车上向外看,总觉得马路上雾蒙蒙的,路灯老眨眼。每次我都在心里问自己:我是刚刚从火车上下来的吗?这是我家乡的那条马路吗?出租车司机总是外地人,更增加了我的陌生感。然后忽然一下,你到了自己熟悉的氛围里。“

  韦伯微笑着点头。他想,小袁真是太聪明了。真可惜,他自己怎么不再爱她了呢?还有,她也不再爱自己了。她说的那种感觉他也是有的,大概这就是“家”的含义?他们俩性情相似,大概都是那种要把世界上的好处占全的人。韦伯叹了一口气又想,他和小袁这样的人到头来会落个什么下场呢?韦伯就这样思来想去的,没注意到小袁已经整理好行装准备走了。

  “你就走了吗?我送送你吧。”

  “不,不要。我最怕别人送我,就像永别似的。我很快就回来。”

  小袁这次是坐飞机去南方。

  坐在她旁边的是白胡子的老头,很漂亮的白胡子。

  白胡子老头正在读一本关于按摩的医书,书上尽是画满了穴位的人体。

  小袁也拿出她的草药书。他们各看各的。飞机要飞2个小时。

  起飞后一个小时,老头从随身小包里掏出银针,往自己的虎口穴位上扎下去,然后让银针留在穴位上,惬意地说:

  “真美啊!”

  “是啊,人体真美。”小袁附和道。

  “也许我们是同道?”他问小袁。

  “不,我只是喜欢植物而已。这些草真神奇,从前这地球上没有人的时候,它们有不有治病的功能?比如给恐龙治病?”

  “我也经常想这样的问题。我是个按摩师,人体的穴位让我着迷。各种动物都有穴位,可只有人体上的穴位是一些小世界。我年轻的时候有厌世的倾向,自从干上了这一行,就热爱起生活来。您瞧这根银针,您猜得出它同我的神经发生了什么样的感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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