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自传》(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11日15:22 来源：中国作家网 [日]金原瞳 著 姜楠 译

　　太好了。全都编圆了。总算是编圆了。这样就没有问题了。没有什么可发愁的了。我松了口气，喝了一口美式咖啡后，冥想了一会儿。一边和人面对面地随意聊着天，一边冥想的技术，我也是最近才掌握的。说出来的话，假的也好真的也罢都不重要。或者说，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考虑这种问题。就在我思考这种问题的时候，下一拨采访的人来了。啊，完了完了，忘了看企划书了。我一边在心里大喊完了，一边接过采访记者、编辑以及摄影师的名片。三个人看起来都是那种会在网球公开赛上喝茶、泡澡的时候点芳香蜡烛、在记事本上写“夏天到来前减掉三公斤”的女人。我坐回椅子上，瞟了一眼企划书。标题《自立的女人》映入我的眼帘，令我感到非常厌恶。我怎么会答应接受这样的采访呢？不对，我真的说过要接受这个采访吗？这不会是小林的阴谋吧？小林有一个毛病，就是格外重视女性杂志的采访。“自立的女人？这个采访会对新书的出版起到宣传的作用……”我可能是搞错了，才会随随便便地答应……

　　“非常感谢您这一次能够接受我们的采访。”

　　“哪里，我才应该感到荣幸。”

　　我一边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小林，一边时不时地瞟一眼企划书。这时，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回忆起来了。看到从家里的传真机垂下来的这些打印件的SHIN用轻蔑的口气说：“自立的女人。这样的题目，为什么要采访RIN你？”因为听到他这么说，我才较起真来，坚持说自己要接受采访的。我真是个愚蠢的女人。如果题目换成《笨女人》的话，多少我都说得出来。这个嘛，自立的女人，找我做这种主题的采访，不太合适。我也可以这样拒绝对方。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必须好好表现，做出一个自立女人的样子来。趁摄影师调整照明设备的空档，我也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摆出一副自立女人的模样。我是万能的。无论什么都手到擒来。我就是最棒的自立女人。

　　“首先想请教您的是，在高原女士看来，自立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女性呢？”

　　“什么样的女性呢？至少应该不是像我这样的女性吧？”

　　好不容易才装出一副自立女人的样子，为什么我要回答得这么露骨、这么直率呢？无论怎么说，之所以会委托我接受主题为《自立的女人》的专题采访，至少说明编辑认为我是“自立的女人”才会找到我的。如果我在采访刚一开始的时候，第一句话就干脆地否定说自己不是一个自立的女人，对方会作何感想呢？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要接受采访呢？肯定会这么想吧。

　　“但是，高原女士您已经结婚了，而且还在坚持工作。此外，之前拜读过您的一篇杂志专访，当时您说家务您也是一丝不苟地完成的。能够做到家庭事业两不误，给人一种非常自立的印象。那么，您自己会感觉自己不能自立吗？”

　　您已经结婚、拜读、您自己、感觉，这些采访中使用的奇怪的装腔作势的说法令我很不舒服。总之，希望不要把你们所想的婚姻和我的婚姻混为一谈。这让我感到非常不愉快。说得更明白一点，我从见到这个采访记者的那一刻起就感到非常不愉快。如果我不是作家，这个女人肯定会瞧不起我。这种没有品位没有教养的女人，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她肯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因为我是她的采访对象，才会对我笑呵呵地使用如此礼貌的用语。真是的，什么叫“您已经结婚”？就说“你结婚了”！

　　我有一个坏毛病，如果自己不喜欢对方的说话方式，就会不知不觉地模仿对方。想到这儿，我就来了精神。可转念一想，对方拿报道的小样给自己看时，只要稍稍调整一下语气就可以了。

　　“是啊。我当然可以做到家庭事业两不误。但是，我的情况又有一些特殊。我工作的地方是在家里，与其说是工作，还不如说是我每天都要做的事情更恰当。所以，实际上也没有到可以说两不误的这种程度。”

　　啊，好恶心的说话方式。就连一直专心地看记事本的小林也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必须得改。而且，如果把我刚刚说的话写成文字的话，肯定会出现文章逻辑上的错误。如果被读者看到我这个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居然用这种方式说话，肯定会贻笑大方的。

　　对于对方的一字一句和自己的一字一句的细微感受，逐一在我脑中纠结着。就这么纠结着纠结着，一个小时左右的采访结束了。我讨厌和人说话。只要和人说话，就会像现在这样，暴露出的都是自己不好的一面。虽然也有很多时候不必暴露自己不好的地方，但还是被我自己不容分说地全都暴露了出来。我讨厌自己这么了解自己。数亿之众的“我”，一个人一个人地去理解、认识、接受。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拷问，也无异于单人相扑、自嘲、独角戏等等。

　　“辛苦了。来，给你这个。”

　　我歪着头，看着小林拿出来的打印件。“这个……”听我这样小声嘀咕了一句，小林语气略带困惑地答道，这是第三个采访的企划书。奇怪。这种采访，我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这一次，肯定是小林的阴谋。不，等一下。在怀疑别人之前，我应该先质疑体内的“我”们。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卫生间。”

　　“啊，好。对了，你要再点一杯别的喝吗？”

　　“鲜奶油。”

　　“只要鲜奶油吗？”

　　“对。”

　　小林的脸上露出有些微妙的不快神情。即使小林不高兴，我也不在乎。如果介意对方的不快表情，那么那些会引起对方不快的话我就不会说了。这样的话，我只会对两种人说。一种是很快接受并听从我想法的人。另一种是即使会表现出不快也不会真往心里去的人。我真是太会看人了……

　　一走进亮得令人目眩的卫生间，我就拨通了SHIN的电话。

　　“喂喂？怎么了？”

　　“那个，我有一个事儿想问你。我说过接受一个叫《UFO通信》杂志的采访吗？主题是‘我相信UFO的存在’。”

　　“说过啊。尽管当时我曾阻止过你。”

　　“那我说过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个采访吗？”

　　“我记得那天咱们在酒吧喝酒。你喝多了，晕晕乎乎的。你看完企划书，一个劲儿地说，这太棒了，我一定要接受这个采访。而且当场给小林打了电话，说你接受采访。所以，你很可能不是因为什么目的，只是觉得有意思而已。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

　　“我想起来了。谢谢。”

　　挂断电话后，我盯着镜子，眼泪不由地落了下来。为什么我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做事没有一贯性。而且，总是失败。我忍不住又拨通了SHIN的电话。“又怎么了？”刚一开口，他就露骨地表现出厌烦的语气。

　　“受不了了。我想回家。SHIN你过来陪陪我吧。我不相信有UFO，关于UFO的事，两年能想一次就不错了，根本没法好好回答采访时的提问。求你了SHIN，来陪陪我吧。”

　　“我去不了。”

　　“无论如何吗？”

　　“肯定不行。待会儿我要去跟人谈两件事。”

　　“不得不就UFO说点儿什么的我和谈事情，到底哪个重要？”

　　“谈事情。本来就是你喝醉了以后答应的。”

　　“但是，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呀。再过十分钟左右，采访组就要来了。”

　　“所以啊，你就赶紧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

　　“太过分了。”

　　“好了，我得赶紧谈事儿去了。”

　　“你怎么说得好像与己无关似的。”

　　“不说了，我挂了。”

　　“你怎么说得好像与己无关……”

　　电话被挂断了。我只能无奈地试着思考一下该怎么应付关于UFO的采访。有UFO。肯定有。就在冥王星一带。肯定……关于冥王星、UFO、外星人什么的，我都具体地想象过。UFO一定是存在的。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无法用科学解释说明的现象。我相信宇宙是神秘的。不，应该说我见过UFO。对，就这么说，我小时候见过一次闪烁着金黄色亮光的多纳圈形状的UFO。就这么说。以前没提，是因为忘了。我见过UFO。而且记得很清楚。为什么，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呢？对了，就说我小时候被UFO诱拐过。外星人把我的记忆消除了，所以一直没想起来。就这么说，我被UFO诱拐过……

　　“不行。”

　　我一个人小声嘟哝着返回了大厅。不知为什么，小林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我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坐在了沙发上。“啊，鲜奶油。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说着，我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盛在玻璃杯里的鲜奶油。小林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儿，露出些许喜悦的表情。当自己的努力得到回报的瞬间，无论是谁都会感到喜悦的。曾经的辛苦、厌恶，都因为努力得到了回报而全部化为乌有了。我冒着自己被人误会为任性的风险，就是为了让小林感受到这种幸福。小林，高兴起来吧。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采访组到了。记者没有来，一个自称是《UFO通信》编辑的很有男人味儿的男人坐在了我的对面，看样子是这一次要采访我的人。对了，首先我要问一问对方为什么会想到找自己采访这样的话题。先下手为强。我刚张开嘴，男人就说了起来。我只得又闭上嘴。

　　“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起初我们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后来得知您同意了，倒令我们感到有些吃惊。”

　　“那个，不是，那个，是我应该表示感谢。”

　　“哪里。高原女士的小说，无论哪一本都给人一种很神秘的感觉。请问，您的这种神秘性是从何而来的呢？所以，我就想，会不会是因为您相信超常现象呀、所谓的幽灵呀、UFO之类的存在呢？”

　　我的小说神秘？他这不是在讨好我吗？的确，我的小说一般来说都比较具有神秘感。没有神秘感的事物，是没有魅力的。但是，把它和超常现象以及幽灵、UFO联系在一起，是不是过于牵强了？这男人不会是把我当成那种依存于UFO存在的女人了吧？啊，真气人。气死我了。但是，我不能在这种场合歇斯底里。以前，我答应过SHIN，绝对不在人前失去理智。

　　“首先，我想请问的是，高原女士之所以相信UFO的存在，是有什么契机吗？”

　　“我觉得，UFO是不存在的。”

　　采访我的男人、摄影师以及小林，一下子都愣了。接下来，我必须设法消除他们在这一瞬间所感受到的焦躁、意外以及不快。我必须用我的语言，对他们进行解释。而且，必须得让他们接受。这可是个大工程。我能完成这个任务吗？对了。下面，就让我来给他们讲一讲自己的伟大传奇吧……

　　“哎呀，我真的很吃惊啊。居然在接受UFO杂志社关于‘我相信UFO存在’的采访中说自己不相信UFO存在。真的令我有点儿感动了。”

　　小林的话没有打动我。说什么感动？我都觉得丢死人了，恨不得把眼前的筷子捅到自己的喉咙里。真是个迟钝的男人。不对，或许是小林知道我觉得很丢人，为了让我宽心才这么说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应该感谢小林的体贴才对。而且，还应该检讨误以为对方迟钝的自己。不对，等一下。也有可能是小林明知道我觉得丢人，还要火上浇油才故意说那些话的。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么误以为对方迟钝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迟钝。不仅如此，我还应该憎恶这样愚弄自己的小林。我尊重爱护自己的人。我憎恶轻蔑自己的人。

　　“对了，怎么样了？你的稿子。”

　　“稿子？”

　　“是啊。写多少了？”

　　稿子的进度。这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正在写。”

　　尽管如此，有时还是不得不撒谎。

　　“哦，是吗。那，我就安心了。应该能在截稿日期前交稿吧？”

　　稿子的进度和截稿日期，又是一个新的话题。我应该说，再怎么赶，也赶不及在截稿日期前交稿。首先，如果不停下进度，就不能像这样和小林一起吃饭。按理说，我现在应该在家里，坐在电脑前才对。但这并不是理由。

　　“嗯，绝对赶得及。”

　　但是，有时候又必须一再说谎。

　　“没问题吗？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随时找我。刚出版了一本新书，又硬要你接着写长篇连载小说，我也觉得太辛苦你了。但是，我们编辑部对你的作品的反响真的很好。大家都非常期待你连载小说的第一期会是什么样的作品。”

　　这是在给我施压吗？小林的一贯作风。

　　“好久没有写长篇了，我也很期待。”

　　“……欸”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一边期待一边写。”

　　小林看起来好像起了一点儿疑心。不过很快就改变主意似的端起了小钵。每次和这个男人吃饭，都让我觉得很郁闷。不，不能这么说。除了和SHIN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感到很郁闷。就是这样。所以，我才想要和SHIN在一起。所以，SHIN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的时候，我才会觉得痛苦。当SHIN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感到绝望。以秒为计量单位的绝望，每一天都在一点一点地确实地侵蚀着我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