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自传》(4)

　　“美式咖啡加鲜奶油。”听到我这么说的瞬间，小林的表情变得有些阴郁。这个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我的眼睛。“那么，我去点餐。”说着，小林从沙发上站立起来。他的微笑有一点儿扭曲。这也没能逃过我的视线。我经常观察周围的人。如果目不转睛地观察一个人的话，甚至可以预测到诸如这个人的死期之类的事情。骗人。没有，是真的。但是，因为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有说出来，所以既不是假的也不是真的。由于总是这样在脑袋里想一些没有定论的问题，我的大脑经常处在一种自言自语的状态之中。每一天每一天，我都会用无聊的自言自语对无聊的日常生活作出无聊的解说，用比无聊的日常生活更无聊的事情来打发时间。我就是靠着这些活下来的。有时，我会想，在自己的身体里是不是住着好多个人啊？当然，事实绝非如此。都是我的妄想而已。存在于我体内的，只有“我”，全都是“我”。存在于我体内的有数亿人之多的“我”，作为皮囊包裹着她们的我，作为一个完整的个体将她们全部包含在内的我。因为有数亿之众的“我”生活在我的身体里，所以我说的话、做的事总是相互矛盾的。但这些都只不过是皮囊中的“我”们的内部矛盾而已。如果能够相互理解还好，否则就要由我来承担所有的责任。每当遇到这样的麻烦，我就会想到把责任都推到身在某个遥远国度的我的身上。可唯有这样的时刻，“我”们的人格才是统一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每一次都只能由眼前的这个我来承担责任……“哈。”我笑着点了一支烟。“我们”在我的脑袋里思考各种各样的事情，却得不出任何结论。这并不奇怪。

　　“怎么了？”

　　正好点餐回来的小林，表情有些不可思议地询问我为什么发笑。“没什么，我可不想被人质问。”“是吗？别假装自己是受害者。”小林说。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话说回来，今天的采访主题是什么？”

　　“不会吧，你没有看企划书吗？”

　　“啊，不好意思。大概看了一眼，但实在太多了，我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好吧。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来这儿之前又打印了一份。给。”

　　我哗啦哗啦地翻看着小林拿出来的几页文件，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可能是由于换行少的缘故吧，这些文字看起来一大坨一大坨的。四四方方的文章块儿，以图形的形式进入了我的脑子里。我不会是得了失读症吧？最近，频繁出现这样的症状。就连翻看自己写的草稿时，也突然只能看到图形，内容则完全看不懂。这种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其实，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都无所谓，就算是一出生就开始了也没有关系。想到这儿，我便开始用勺子蒯大堂旁边的咖啡厅送过来的美式咖啡里的鲜奶油。至少得好好看看企划书的标题，我想。在企划书的上方，我看到这样几个字“dreamer’s dream”。为了配合想要宣传我上个月刚刚出版的新作的小林，我一直在积极地接受采访。可那些想要否认小说和我之间的距离的死心眼儿的记者，实在令我感到厌烦。尽管如此，我也从没有动过念头，想要接受一些与众不同的采访。“看那题目，是说我是dreamer吗？”

　　“不是的，这个嘛，就是谈谈关于梦想的话题而已。”

　　“好吧，就这样吧。”

　　“那么，是哪一种梦呢？‘将来、希望、梦想’的梦？还是，‘梦见自己在奥州小径上捡到了Darth Vader的假面具’的梦？”“Darth Vader的假面具？”“啊，是的。这是我前天做的梦。”“这个，最好还是不要在时尚杂志的采访中提到‘Darth Vader……’比较好吧？”“他们是想从我身上引申出梦想、希望之类的主题，对吗？”我半开玩笑地说道。小林的脸上露出略微吃惊的表情，从我对面的位子上探出身子看着我手里的企划书。

　　“这叫什么话——当然是睡觉时做的梦了。你看，这不是写着呢吗？聆听名人的教诲。这就是你最近做的梦。”

　　“啊，真的有啊。”我又瞟了一眼企划书，虽然还是没能找出这个重要的部分，但是好像的确看到过哪儿写着这么一段话，便点了点头说道。怎么办？照现在这样的话，我就只能说Darth Vader的话题了。除此以外，我一个梦都想不起来。在奥州小径上捡到Darth Vader的假面具的梦，我可以说这么不愠不火的故事吗？不行，得说点儿更幽默的类似小笑话的听起来很精明的话。必须得编点儿有意思的话出来。我在心里这样盘算着。就在我努力思考如何用适当的语言实践小林的指示时，采访团队到了。我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讲自己在奥州小径上捡到Darth Vader假面具的梦，以及由这个梦所体现出的自己目前的精神状态。那感觉就好像是现在的我欲求不满似的。

　　真是太失态了。真是个笨女人。我真是个笨……采访团队离开以后，小林又把几页打印出来的文件递给已经对自己感到彻底厌恶的我。

　　“这是什么？”

　　“下一个采访的企划书。”

　　我接过打印件，愣了一会儿。等等，我还以为只有一个采访呢。怎么回事？小林君，你不会是在耍我吧？想到这儿，我看了一眼企划书，发现版面设计有点儿眼熟。对了，想起来了。是我搞错了，是我误以为今天只有一个采访。看来我真得好好地自我约束约束了。我这个人总是自以为是，惹人讨厌。我也有搞错的事情。我也会失败。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我都应该更宽容一些。SHIN不是也经常这么说吗？“RIN，你从不把除自己以外的人当做人。”就算他说的是对的，可这么说也太过分了。从开始交往算起，已经两年了。结婚也快一年了，为什么还总是误会我呢？还是因为他对我没有兴趣，实际上他完全不关注我，不是吗？所以才误解我的，不是吗？如果他肯好好了解我的话，就应该知道我从没有看不起任何人。一直以来，我都是对他人敞开心扉，抱着一种全部接纳的态度生活的。噢，受不了了。阴道又开始不安分了。自己是不是不被爱？这样疑心生暗鬼的女人是很容易歇斯底里的。也就是像现在的我这样的女人。我难道不是一个很有包容心的人吗？这么客观，还这么具有社会性的女人，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会超过十个吧？“哈”，我感到自己体内似乎又产生了什么矛盾，为了强迫自己不去思考，便哼笑了一声。小林因此浮现出一丝厌恶的表情。这一点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如果和自己面对面坐着的人突然哼笑起来，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人们会怎么想呢？恐怕，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是在笑自己，而且肯定会不高兴的。

　　“对不起。”

　　“嗯，怎么了？”

　　“就是突然觉得有点儿得意。”

　　“嗯？因为什么呀？”

　　“也没什么。”

　　如果刚刚哼笑的人，突然向自己道歉，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人们又会怎么想呢？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真的没什么。”

　　“嗯，嗯，什么意思？”

　　什么也没有，真的。我本来是想这么回答他的。可又一想，如果自己老是说没什么、没什么，对方肯定会觉得更加不可信。这是当然的啦。道歉以后，还坚持说什么也没有，不是让人更加怀疑吗？还是编个理由更好吧？

　　“其实，是因为我突然想起来，刚才采访我的记者手里拿的笔特别可爱。”

　　“噢，是这样啊。”

　　我们的对话是怎么开始的呢？我想了一会儿。对了，是从我哼笑开始的。可是，这么一来就又出现新的破绽了。想起刚才采访自己的记者的笔特别可爱，所以忍不住哼笑。这逻辑，也太奇怪了。如果真的想起一支可爱的笔，那么应该微笑才对，而且还应该歪着脑袋，露出天真烂漫的少女表情，心想：哪儿有卖的呢？看来，我还得再编一个理由。我必须证明自己是个精神正常的人。和人说话，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嗯——怎么说好呢？对了，就是那个采访我的人，长得好奇怪啊。”

　　“啊，我也是这么觉得。长得真的好怪啊！”

　　“是吧。一看就忍不住想笑。对不起，因为觉得不应该说别人长得怪，所以刚才就编了那个奇怪的关于笔的借口。”

　　“哪儿的话。我看到高原女士笑，也觉得很可能是因为想起了刚才那个人的脸。长得好怪啊！实在是太怪了。”

　　“真的，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