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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节选(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10日14:3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席慕蓉

  这些至今依然清晰的碑文,当然令我着迷,可是,更令我着迷的,还是石碑本身在一千多年无情风霜的侵蚀之下,所呈现出来的面貌。

  海日汗,请你细看,原应是打磨得很光滑的平面已成斑驳,原来切割得很锐利的直角已成圆钝,可是,你会不会觉得,这样才更显石碑的厚重与深沉?

  我们可以说,“侵蚀”是一种逐日的削减。可是,一千多年里每一次的风雪雨露,构成难以数计的细小和微弱的碰触,“侵蚀”,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是一种逐日的完成?

  海日汗,如果我们每日所触及的细节都是人格形成的一部分,那么请你试想一下,在蒙古高原之上,在一整个又一整个的世代里,在众多的游牧族群的心魂之中,那不可见的刻痕又会有多深?

  而也就是这些刻痕,让我们能长成为今天的蒙古人。

  所以我们才会彼此靠近,觉得亲切,甚至熟悉,好像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就已经明白了……

  所谓“族人”,应该就是这种关系了吧。

  去年 (

  二○○七 ) 秋天,有个傍晚,黄昏的霞光异常的光明灿烂,站在金紫灰红的霞光里,站在一大片茫无边际的芨芨草滩上,我新认识的朋友查嘎黎对我说了一句话:

  “蒙古文化的载体是人,只要人在,文化就在。”

  我相信这句话。

  去年八月,参加在伊克昭盟 ( 今称鄂尔多斯市 ) 乌审旗举行的“第二届查干苏力德文化节”。中间有一天,朋友带我们去看萨拉乌素河。

  海日汗,你应该知道,这是在人类考古史上赫赫有名的河流,在这里,考古学者发掘出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活动的遗址,离今天有五万到三万五千年了。(

  最新的研究成果认为是在十四万年到七万年以前,属旧石器时代中期。 )

  对这片流域的考古发掘,最早是由一位蒙古牧民旺楚克的引导开始。他是带领法国神父桑志华走向萨拉乌素河岸的领路人,因为在那片河岸上,旺楚克曾经发现一些奇异的化石。

  一九二二到一九二三年,桑志华神父和随后前来的法国古生物学家德日进,在这里采集到了一些人类和脊椎动物的化石,还有石器和用火的遗迹。

  其中有一颗小小的牙齿化石,经过测认后,确定是属于一个幼童的左上方的门牙,已经石化很深了,这个孩子应该只有八九岁。

  当时,这是很轰动的发现。经时任北京协和医院解剖室主任、加拿大的解剖学家步达生研究与测认之后,把这颗门牙定名为“Ordos Tooth”( 鄂尔多斯齿 )。不过,后来中国的考古学者斐文中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时,却很不够专业地把这个名字转译成“河套人”,又把这个地区的文化命名为“河套文化”,因此,多年来都使得社会大众

  ( 包括我在内 ),对这个珍贵的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的确切地点,有了混淆和偏差。

  幸好,在后来的多次发掘中,又有了许多难得的发现,是属于这个地区所独有的特质。最后,考古界终于把这一处遗址的发现与研究,在汉文里定名为“萨拉乌素文化”。今日有学者也极力主张,认为“河套人”应该重新正名为“鄂尔多斯人”。

  “萨拉乌素”,汉文的直译是“黄水”。不过,这条河在蒙文里还有一个外号,是鄂尔多斯当地人给她起的,叫“嘎拉珠萨拉乌素”。这“嘎拉珠”就是“疯狂”的意思,所以,直译成汉文,就是“疯子黄河”,或者“疯狂的黄水河”。我猜想,大概是因为这条河流有道很大的河弯,那几乎一百八十度回转的大河湾,弯曲度之大超乎我们的想象了吧?

  这个外号,是查嘎黎告诉我的。

  那天,一车人兴高采烈地直往萨拉乌素河的大沟湾而去,那里就是旺楚克与桑志华发现“萨拉乌素文化”的第一现场!

  我坐在驾驶座右边,查嘎黎刚好坐在我身后,我们原本不熟,才刚刚认识了两三天而已。但是,他在说了“嘎拉珠萨拉乌素”这个外号之后,紧接着,又给我讲了一段民间传说,他说:

  关于这条河,还有个很老的故事。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征战多年的武士,终于可以回家了,就跨上骏马,沿着蒙古高原的边界直奔故乡而来。奇怪的是,走了很多很多天,明明觉得应该早就到家了,眼前旷野无垠,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有天夜里,疲惫的武士还在东寻西探,摸索前行。走着走着,却总是觉得身后有响动,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声音紧跟在身后。好像他走,那声音也跟着走,他停,那声音也跟着停。武士虽然是个有胆量的人,可是,月夜里,走投无路的他来到一座又高又黑的大山梁之前,也不禁有些迟疑。

  于是,猛然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紧跟在身后的响动,竟然是一条河的水流。月光下,那条河好像也找不到路,跟在武士的身后,也像他一样的东张西望,犹疑难决。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衬得高大的山梁更深更暗,那条河的水流倒是很清澈,刚才不能分辨究竟是什么的响动,原来是水声,叮叮咚咚的,还挺好听。

  武士心想,如果放心地流动起来,应该是条很漂亮的小河吧,眼前却只能畏畏缩缩地紧跟在陌生人的身后,怎么也不敢超前一步。

  原来,迷了路的河,也跟迷了路的自己一样可怜啊!

  武士心里忽然觉得很悲伤,不禁抬头望向天空,高声呼求:

  “苍天啊!请让迷路的人找到自己的家乡,让迷路的河找到自己的河道吧!”

  这边话声刚落,忽然间,那边黑色的山梁就自动往左右分开了。前面再无障碍,那条原本是犹疑观望的河流,顿时就直直往前冲去,并且身躯暴涨,变成一条水流汹涌、水势凶猛、河面极为宽阔的大河,转瞬间就把武士推开,把他远远地拦在北边的河岸上了。

  武士迷惘惊诧的眼光终于从河面收回之后,一转身,他和他的坐骑就看见了回家的路,沿着河岸再往北走,没有多久,就找到自己的家了。

  那天,在行驶的车中聆听查嘎黎的讲述,对我来说,是一段很奇妙的经验。认识这位身材高大壮硕、神情严肃的蒙古朋友,不过只有两三天而已,没听他说过几句话,在宴席上总是沉默不言。

  但是,在萨拉乌素河边,他忽然变得喜笑颜开,滔滔不绝。在他讲述这段传说的时候,好像生命内在的活泼和热情如泉涌般呈现,还带着一种质朴与天真的诗人特质,让我这个听者惊喜万分……

  海日汗,与其说我是受了这段传说的感动,不如说我是受了查嘎黎讲述这段传说时,他内在的生命力强烈喷涌迸发的状态而感动。

  这想必就是一个蒙古人在与他珍爱的文化共处时的生命状态了。

  海日汗,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真正认识了这位朋友的,是多么欢喜的感觉啊!

  那一天,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萨拉乌素河。

  原来,我从书册的文字里得到的印象,这应该已是一条濒临干涸枯竭的河流了。在文字里,关于萨拉乌素河的介绍,除了“遗址”“化石”“骨骸”等等以外,就是什么“放射性碳素”“铀系法”等等作为断代依据的科学名词,总让我以为,这里和许多书本上呈现的考古现场的图片一样,在河岸和河床上都遍布着碎裂的岩块、无止无尽的黄沙,景象荒凉已极。

  但是,二○○七年的八月十六日,我所见到的萨拉乌素河却和自己的想象完全相反。

  当然,最初从大沟湾的上方俯瞰之时,是有些荒凉的感觉。虽然也有绿色植被,但是岩块与沙土也占了很大的面积。不过,再往峡谷下方行去,走到一条拥有许多泉眼的源流之时,我所见到的萨拉乌素河就是一条生意盎然、绿意盎然的河流了。

  海日汗,这是从多少年前流到现在还没有枯竭的泉眼,从多少年前活到现在还没有老去的河流,水声如传说里一般的琤悦耳,河岸上芳草鲜美,林木苍翠。海日汗,这是神话仙境在我眼前显现的真实版本啊!

  可惜在此只能给你看一两张相片而已,不能完整传达那种让我万分惊喜的美丽和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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