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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节选(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10日14:3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席慕蓉

  可是,虽然是犯了错,此刻为这个错误向你道歉的我却并不懊恼,反倒是带着欢欣鼓舞的心情。

  只为,我终于见到仁庆先生本人了,而在他的亲口述说里,让事件真相得以还原,让我得以及时修正上封信里的错误。

  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事呢?

  仁庆先生是哲别将军的阿拉格苏力德的现任祭祀者。二○○七年九月,第一次去拜访他的时候,仁庆先生刚好不在,朋友与他通了电话,仁庆先生说自己身在远地,一时赶不回来。

  所以,那天,在阿拉格苏力德的祭祀地,我只匆匆拍了几张相片,又抄写了祭祀厅堂墙外所立的简述文字,然后就往别的地方去了。

  鄂尔多斯高原是个充满了历史古迹的宝地,有许多精彩的目标在吸引着我,所以,后来就越走越远,没有再回过头来找他。

  再回来已是二○○九年的六月一日了。

  ( 是的,海日汗,离我写这封信的时间,不过是半个月以前。

  )

  回来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听仁庆先生亲口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在上封信里,我所写的有关于哲别大将军的阿拉格苏力德的种种史实,大部分是从历史书里以及在祭祀厅堂墙外的简介文字中得来的数据,这些应该没有什么疑问,不用再去追究。

  我唯一想要向仁庆先生求证的,就是关于他的父亲诺尔吉德老人,这位上一任的祭祀者,是在什么时候才把埋藏阿拉格苏力德的秘密地点告诉了自己的儿子,以及,当时又是如何嘱咐他的呢?

  虽然这些经过,在我抄来的简介文字中都略有提及,不过,我还是希望能从当事人口中多知道一些细节。

  年迈的父亲是如何把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他又是怎么向儿子开口的?

  想不到,仁庆先生却这样回答:

  “把阿拉格苏力德埋起来的事,是父亲带着哥哥和我,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做的。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文革’已经闹起来了 ( “文革”开始于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

  )。到处都在砸东西,说是破四旧,连碗都砸碎了,什么都没了!

  “有天上午,一群人带着棍棒和斧头,涌到阿拉格苏力德的祭祀点上来,也是又打又砸了一顿,算是警告吧,然后又一窝蜂地走开了。

  “那个下午,父亲把阿拉格苏力德从伤痕累累的柏木旗杆上取下来,用浸过桐油的油毡布包裹好了,就带着哥哥和我,往沙地里走了进去。

  “那时,我们家住在乌审召镇的西边,荒郊野外,四下无人。父亲找到了一处沙堆,就把怀中抱着的阿拉格苏力德放在地上,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对着阿拉格苏力德跪了下来。

  “父亲那年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在埋藏苏力德的当时,并不知道以后还有重新再拿出来的可能。所以,他以为自己是在埋葬这家族世代祭祀了多少年的神物。他对着苏力德一再磕头,一再致歉,他说:‘是上头不准我们再祭祀您了,因此只能把您收起来葬在这里。请您原谅,实在是上头不准我们再继续祭祀您了啊!’

  “我们把包裹着油毡布的苏力德深深地埋进沙中,也记住那个沙堆的方位。

  “父亲在离开之前,又跪下来,对着表面上已经毫无痕迹的埋藏之处说了几句话:

  “‘请您原谅我们的不得已,请您原谅我们的苦处。今日把您埋葬在这里,等我死后,我会让我的孩子也把我埋葬在您的脚下,在西南角最最卑微的角落里来陪伴您吧。’

  “我听见父亲的说话了,心里想,那么,等我以后死了,我也要让我的孩子把我埋在父亲的西南角,来陪伴父亲,陪伴哲别将军的阿拉格苏力德。

  “我们是把包裹好了的阿拉格苏力德平平地摆放进深穴之中的,然后上面再用沙土堆平,表面上什么都已经看不见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好像一直还看得见似的?

  “那天晚上,我又找了一辆马车,到祭祀地去把驮旗的石龟给运了回来,藏在家里的柴堆下面。石龟身上,不知给什么人砸了一刀,留了个印子,其他都还算完好。

  “我是属虎的 (

  一九三八 ),那年虚岁二十九。哥哥潮洛蒙属牛。我们的母亲那时已经过世了。

  “父亲是在七十年代逝去的,享寿九十高龄,是自然死亡。我们遵从他的遗嘱,把老人家葬在阿拉格苏力德的西南角。

  “一九八○年,‘文革’已经过去了 ( ‘文革’在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结束

  )。好像许多事情都慢慢在恢复,我的心里也在想,应该可以把阿拉格苏力德再重新起出来了吧?

  “哥哥在呼和浩特城市里生活,所以,我是一个人往沙地里走去的。可是,第一次去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高高的作为指标的沙堆还在,祈祷的仪式也都一如旧规,但是,无论怎么在周围翻寻都找不见。

  “想着也许是无望了。就暂时停止这寻找的行动。

  “可巧那一阵子,我的妻子常常生病,必须出去看医生,慢慢就听说了在巴彦诺尔盟那边,有位喇嘛很有法力,就去求他指示。

  “这位喇嘛法号是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跟着别人称他‘三喇嘛’。

  “去见了三喇嘛,说明了来意,想不到他竟像亲眼见到似的那样告诉我:

  “‘沙堆再大,也是会随着风向而移动的。北风这么长年累月地吹着,原先的沙堆一定往南移了。所以你要逆着风往北方再去找,阿拉格苏力德还在原处,就在一指深的沙子里埋着呢。’

  “我回去沙地,燃起了杜松 ( 沙地柏 ),诚心诚意地祈祷,唱起了 《 苏力丁桑 》 ( 苏力德的赞歌 )……

  “果然,就像三喇嘛亲眼所见的一样,祈祷之后,我在离沙堆稍远的北面,在一指深的沙子之下,起出了用油毡布包得好好的苏力德!那个感动,那个快乐啊!别提有多大多高了!

  “我记得,也是个春天。小心翼翼地打开油毡布,阳光照过来,阿拉格苏力德的黑白夹杂的苍缨,还闪耀着像丝线一样的光芒呢。

  “阿拉格苏力德的缨穗,必须用公的海骝马的鬃毛来做。海骝马是身白而鬃黑,但是并不是纯黑,在黑鬃毛里总会掺杂些白的,所以才叫做阿拉格苏力德

  ( 苍缨 ) 嘛。”

  仁庆先生一口气说到这里,微笑着停了下来,好像还陶醉在一九八○年那个春天的狂喜之中……

  急着求朋友给我翻译,听了之后,我又急着求他再讲下去,讲仁庆先生当天是怎么把阿拉格苏力德给运回来的。

  “啊!很简单。我把苏力德用油毡布重新包好,就放在我的脚踏车上,固定好了之后,就一路骑着车一路唱着歌往家里奔回来了。”

  还记得当时唱的是什么歌吗?“记得!是 《 阿给图陶勒盖 》。”

  旁边的朋友有人就笑了,他们都知道这一首鄂尔多斯的古老民谣,有人开始唱了起来:

  在山丘上长满了艾草的地方哟,是我的故乡;

  像神佛一样保佑我成长的人啊,是我的爹娘。

  仁庆先生也微笑着轻声应和,在这一刻,如果有任何人走了进来,恐怕都会认为这应该只是亲朋间一场轻松的聚会罢了。

  可是,海日汗,对于我来说,这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心灵洗礼。

  我所面对的,是何等的人物啊!

  他身为乱世中的传奇却丝毫不自知,身为捍卫历史传统与族群信仰的关键却丝毫不居功。

  海日汗,在这封信里,你也可以看见我给他拍的相片。站在自己竭尽全力、胼手胝足所建造起来的祭祀厅堂之前,仁庆先生所显露出来的却是极为谦和甚至有些谦卑的笑容。

  他先前自我介绍时说,自己只是个铁匠,没什么学识。只是父亲生前谆谆告诫,对哲别将军的阿拉格苏力德一定要深深信仰、好好祭祀。所以,当情势容许的时候,他才会去想方设法地把阿拉格苏力德给重新立了起来。

  在这一刻,仁庆先生就坐在我的右前方,不说话的时候,面对着眼前这一群陌生的访客,他的态度其实有些腼腆。天气虽然很热,为了慎重,却还是穿了一件可能是呢料的深色外套,戴着帽子。刚才在讲述时比较激动,出汗了,才把帽子摘下来,脸颊还是红红的。

  海日汗,我停下了笔,面对着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或许,在这一刻,任何话语其实都没有什么必要吧。在我们心里彼此呼应的,不正是那从茫茫四野奔赴前来的亲切而又热烈的历史回音吗?

  海日汗,写这封信给你的时候,回音仍在,喜悦也仍在。

  把它们都转寄给你,祝你平安如意。

  慕蓉  2009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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