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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井:曾照见大唐的仪仗和帆影(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9日09:40 来源:素素

  谁都知道,在李鸿章的嫡系中,贪官多,清官少,刘含芳属清官之列。可以看出,他舍不得离开旅顺口,因为他在这里毕竟呆了十一年之久。其间,他既是建港工地的总指挥,也是文物局长。黄金山下的前朝旧迹,不算鸿胪井在内,他还主持重修过天后宫、显忠祠和黄龙墓。

  1895年初,北洋海军舰队缩守刘公岛,丁汝昌曾再三通过刘含芳向朝廷求救告急。然而,尽管刘含芳忧心如焚,替丁汝昌数次催促,援军却迟迟不至。彼时,身为登莱青兵备道的刘含芳坐镇烟台,眼见危机正步步逼近,就连驻在这里的各国领事都上门劝他撤离,刘含芳却始终不动。有人再劝,他竟把一只浸了砒霜的鸡腿扔在地上,唤狗来吃,狗立刻毙命。刘含芳说,谁再劝我走,我就吃了此鸡腿。领事们见他已报必死之心,也就不再多言。可是,读甲午战争史,一直没读到这个感人的细节,这却是刘含芳生命中最打动我的一章。

  此后,就有了这场特殊的勘收失地之行,有了给鸿胪井刻石覆亭记事之举,这是刘含芳最后一次踏入旅顺口,也是他给旅顺口留下的最后一段佳话。我就想,在那样一个混沌无序的时代,刚刚经历过那样一场奇耻大辱的战争,内心积蓄了那么深刻的伤痛,身上又带着那么危重的顽疾,他却一定要为旅顺口安顿好这块珍贵的鸿胪井刻石,旅顺口怎能不念他的好呢?怎能不感他的恩呢?若以刘含芳为镜,今天的中国官员,又有几个敢上前照一下自己?

  1898年冬,因病重而辞官归乡的刘含芳,在老家去世,享年五十八岁,只比老搭档袁保龄多活了十岁。袁氏活着的时候,战争还没有发生,四十八岁本来正值英年,竟在旅顺口因气累交加而死。刘氏见过北洋的覆灭,他的病和死,却因屈辱和痛苦而致。

  我想,刘含芳在天有知,也绝不会想到,他悉心呵护过的刻石及碑亭,只在黄金山下矗立了十几年,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踪匿迹了。1911年冬,有人在空了许久的刻石旧址处,竖起了一座令人生疑的鸿胪井遗迹碑。碑阴有一大段刻文:

  唐开元二年,鸿胪卿崔忻奉朝命使北靺鞨,过途旅顺,凿井两口永为记验。唐开元二年距今实一千三百有余年,余莅任于此地,亲考查崔公事迹,恐湮灭其遗迹,树石刻字以传后世尔云。大日本明治四十四年十二月,海军中将从三位勋一等功四级男爵富冈定恭志。

  彼时,富冈定恭已经离任。有意思的是,在他撰写的碑文里,只说到了井,而故意不说碑。由他题写的遗迹碑,只是为两口已经消失了的井所立,至于遗迹碑所述史实来自哪里,他是怎么知道的,却只字不提。

  一直到公元1993年,这个谜团才被揭开。在一册日文资料里,辽宁省博物馆的专家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却原来,黄金山下的鸿胪井旁,立有一块唐代刻石,在这块刻石上面,还有一个覆盖它的石亭,它们如今安放在日本皇宫建安府的院内,被视为日俄战争的战利品。

  这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接着,人们不但知道了鸿胪井遗迹碑的来历,而且知道了它为什么会去了日本皇宫。1905年,日本东洋史学家内藤虎次郎来到旅顺口。此行的任务,就是考察中国清朝留在旅顺口的文化遗产。驻在旅顺口军港内的日本海军部官员,曾秘密把内藤叫到黄金山下,让他帮忙鉴定鸿胪井刻石。眼前的情景,令内藤惊喜莫名,他绝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马上就写了一篇《关于旅顺唐碑的调查》。他在文中肯定地说:此碑文于史有益。

  几个月后,内藤就在日本国内应邀作了一次讲演。讲演的地点,在日本大阪朝日新闻社。在这个会上,他详细解读了刻石的释文,并当场展示刻石拓本。正是内藤溢于言表的兴奋,怂恿了海军中将富冈定恭。1908年,当富冈定恭奉命出任旅顺镇守府司令长官,椅子还没坐热乎,就开始实施他那个蓄谋已久的计划:将鸿胪井刻石及碑亭运回日本,卸在了海军部。1911年春天,海军大臣斋藤实以日俄战争战利品的名义,将其上交给日本皇宫。翌年,日本皇宫在院内修起了一座建安府,专门收藏日俄战争纪念品。鸿胪井刻石和碑亭,就陈列在建安府的小花园里。

  中国专家在日文资料里得知,该文原作者叫渡边谅。1960年代的一天,渡边谅有机会进入皇宫,在建安府院子里,他第一次看到了鸿胪井刻石,随后就以学者的好奇和敏感写了一篇文章。中国学者读到它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一位东北籍学者激愤至极,甚至开始寻求鸿胪井刻石回归中国之径。他南下北上,几乎倾其所有,还曾几度想把自己的住房抵押出去。有人问他,把鸿胪井刻石要回来能卖多少钱?他回答说,没有人能买得起,只有历史买得起。

  就在我关注此事的时候,忽在网上发现一条消息,负责打理日本皇宫事务的官员对媒体说:鸿胪井碑已被列为日本的国家专有财产,摆放在皇宫内,是不允许人们随便进入参观的,我们最多只能提供照片。

  这可能就是日本的逻辑。与俄国在中国的领土上打仗,却把中国的东西当成自己的战利品,并视为他们的专有财产。皇宫官员的言词,对中国学者造成了更大的伤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鸿胪井不归,这事儿就没完。还有人建议,复制一块鸿胪井刻石置于原址,以待迎回原碑的那一天。

  是呵,在黄金山下,总不能只有富冈定恭立的鸿胪井遗迹碑吧?既然他在这里设的是一个骗局,就应予以揭穿。这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只是还原历史的本相。

  地之边,国之界。这是人类永远都要面对的问题,也是永远都不能放弃的立场。大唐与渤海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鸿胪井刻石最有话语权。公元714年的黄金山下,它更是唯一留存至今的在场者。只要它还在,它活着,历史就不允许随意改写。

  可是,如今全世界都知道它何时被移动,现藏于何处,夺人之宝者却不能坦然面对,物归其主,这就非常荒唐了。

  那天去黄金山,朋友引我转了好几个地方。不但看了清军的黄金山炮台、南子弹库和俄军的电岩炮台,还看了明代的辽东总兵黄龙墓。快到傍晚的时候,我们终于被准许进入海军某部的院内。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鸿胪井遗迹碑。我知道,一千三百多年前,它所在之处,立着一块唐代的鸿胪井刻石。现在,站在这里的却是日本人编造的一个谎言。

  我看了一下周边的环境。遗迹碑北侧是大坞,南侧是黄金山。由大坞方向延伸来的两条铁轨,经过遗迹碑前,一直铺入了黄金山的山根儿,那里有两扇关闭着的大门,铁轨则从门下延伸到了山洞里。朋友说,这个山洞原是北洋海军的鱼雷仓库,当时的设施就很先进,现在可能还在做海军的仓库。我看到了,门上涂了一层迷彩,当然是闲人免进了。

  在遗迹碑东侧,有一排清代的平房。外形是坡式的屋顶,砖砌的墙面,里面的举架很高,都是上好的楠木构造,时间虽过了一百多年,还是那么坚牢。屋内现在是空的,只在墙壁上挂了些老照片。我凑上前细看说明,始知这房子是当年的北洋海军集会所。

  这么说,北洋建港之时,鸿胪井刻石就已经被工地围在其中了,建设者只是没有像现在的房地产商那样,对它搞什么动迁或强拆,而是给它留足了空间,就让它老实地呆在那里。有一点不明白,它既然在建港工地内,刘含芳怎么会没看见呢?

  甲午败后,先是日本人走到了它近前,还没来得及去动它,就叫俄德法三国给逼回了老家。时过不久,刘含芳来了,他一边勘收旅顺口,一边给鸿胪井盖亭子。

  然而,当旅顺口租与俄国,黄金山下就再次喧哗起来。俄国人知道,日本人总有一天会打回来,于是就在这里大肆扩建堡垒炮台。他们把旁边不远的黄龙墓给平了,却把刻石和唐碑亭给留下了。

  十年之后,日本人果然重新夺回旅顺口,唐碑亭以及碑亭下的刻石,终于没能逃过内藤虎次郎的眼睛,正是他的一句话,让堂堂的海军中将当了一回江洋大盗。鸿胪井遗迹碑所在处,其实是一个失窃现场,作案者就是富冈定恭。不管他如何为自己开脱,只要鸿胪井刻石不烂,他就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那个傍晚,我正在忙着拍照,与我同来的一位朋友在这里遇见了老熟人。他是海军某部的刘大校,朋友问他去哪里,他说正要去新建的鸿胪井遗址公园检查工程。朋友说,没找到井,修哪门子公园?大校说,鸿胪井不是有两口吗?一口在富冈定恭立的遗迹碑附近,另一口就在我新修的公园里,你们可以去看看。

  太离奇了,大校居然在修鸿胪井遗址公园,我们几乎是小跑着,从黄金山北麓向南麓奔去。

  公园里真有一口被修复的古井,地址在黄金山南麓的一条水沟旁。书上的确有一个说法,另一口鸿胪井,在黄金山南麓的沟壑里,当年被俄国人给填平了。难道就是它吗?

  我探头向井下看去,里面有很深的水。然而,井口并不大,井壁似乎没有重修过,大块鹅卵石上面,长了一层厚厚的苔藓,确有一种岁月的沧桑。圆形的木质井沿和井盖,显然是后来所加。有意思的是,这位大校还以日本皇宫建安府流传出来的照片为据,复制了一座唐碑亭,刘含芳当年用它覆盖刻石,大校却用它覆盖古井。

  其实,我对这口井有一点半信半疑,包括上个世纪初,日本人在港内看到的那口井,也包括有人在黄金山半腰看到的什么井。1880年前后,当清政府决定在旅顺口建港,第一件事就是撒下人马,在港口附近找淡水源,并且凿了不知多少口井,因为全都不是真正的淡水,最后只好向水师营走去,终于在那里发现了龙引泉。我想,遍布港口四周的水井,有许多就是那时候开凿的,因为水咸不能饮,而成了废井。刘大校发现的这一口井,怎知不在其中呢?

  这里属于军事管制区,公园的整个建设过程尚不为外界所知。此古井是真是假,未见有专家鉴定,这位海军大校却为它建了一座鸿胪井遗址公园。不过,这也是好事,毕竟是在张扬鸿胪井的价值。听大校说,营房处还用这口井的水酿出了白酒,名字就叫鸿胪液。话说得开怀,大校叫身边的一个小战士提了两瓶给我,我说,这酒可不能喝,得留着当文物。

  公园内的树木大都是原生的,花和草坪则是人工栽种。施工者是营房战士,不论草本还是木本,所有的绿化植物,都被他们剪裁得像法式园林一样精致整齐。树下花间,有弯弯曲曲的步行甬道,蜿蜒如溪。

  我说,遗址公园修好后,会不会接待地方旅游团?

  大校说,这里可能是世界上游人最少的公园。

——发表于《芒种》2013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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