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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恋》(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11日15:09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安忆

  二十三

  乐队排练厅的顶上,是单身女宿舍。他在屋里拉琴,上面的人听起来,琴声就像脚下走过的流水。没事了,她就屏息静听,听长了,就听出了许多心事。她听出这个男人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苦楚,那苦楚因为琴声的表达,有了很多的诗意。她正当二十四岁的年纪,读到了高中,看了许多闲书,那一股忧郁格外打动了她青春纯洁的柔情。而他那种女性般纤弱的气质,更唤起了她沉睡着的母性。她是那样一种女人,表面柔弱文静,而内心却很强大,有着广博的胸怀,可以庇护一切软弱的灵魂。心中洋溢的那股激情,是爱情还是母爱,永远也分不清,那股爱几乎称得上是博爱,有着自我牺牲的伟大,这伟大有时由于叫人羞愧和自卑,反给了人莫大的痛苦。

  他在排练室里沉入在自己的琴声之中,完全没有想到已经被一个女性彻头彻尾地爱上了。每逢开饭的时间,头顶上便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姑娘们鱼贯而下,去食堂买饭,总有一个人在门前停下,告诉他:“别拉了,吃饭吧。”他不知道这是爱情最初的表白,只是微红着脸回答说:“谢谢,我马上就去。”她走了,注意到他并没有马上就去,而是等到最后,买饭的长队排到终了,窗口几乎要关闭时,他才慢慢走来,买三两米饭或者二两馒头,买一个菜,那菜总是最贵最不讨好,最最卖不掉的。有一次,她在排练厅门口停留时说道:“我帮你买饭吧。”说罢就拾起他搁在琴箱上的碗,走了。他很窘,站起身来不及放下琴就去追,可到了门口又停住了,不好意思再追上去。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站在屋里等她送饭上门不好,跑到食堂与她站在兰处排队也不好,坐下拉琴,却全没了心思,一心里都是窘迫。便放下弓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饭票,等她来了好还她饭票。他很紧张地等待她的回来,看见她的身影从排练厅后面转出来便一阵慌张,赶紧闪进门里。她来了,安详地走进屋里,将一碗盖了菜的饭轻轻放在琴箱上,转过身就要走。他赶紧说:“还你饭票啊!”她又停住脚步,回头微微笑着,说:“三两饭票,两毛钱。”他慌忙抽着饭票,抽落了好几张,才数清了。她接过来端着自己的饭菜走了。他这才觉出了好笑,很平常的事情却难堪成这样。他端起那饭菜,碗边似还留着她宁馨的余温,他心里十分的平静。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叫他着慌了。托她带饭带菜变成了一桩很平常很自然的事情。有时候,她给他捎来了饭菜,还会留在乐队排练厅里,同他一起吃饭,聊几句天。她问他家里有几口人?排行第几?他也问她父母是否都健在?兄弟姐妹有多少?她问他是哪一年的毕业生,他老老实实回答了,只隐去了在上海读音院附中的那一段;他问她哪一年下放插队,她说了,还格外地告诉他插队的地点和一些零零星星的故事。说话很平常,却很亲切。她有一股安宁的气息,令人镇静和放松。渐渐的,他很愿意和她接近了。他是个不很强的男人,从小就很依赖母亲,对大哥虽然很爱,可是大哥是太强壮太高大了,总是令他畏惧,不敢近前。他自己都不觉察的,本能地对男人抵触和排斥,不乐意和男人在一起。从小学至初中,到现在,他没有交过极其知己的同性朋友。然而,对女人他又无法克服地害羞,所以他总是孤独一人,而内心里却倾向了女人。他需要的是那种强大的女人,能够帮助他克服羞怯,足以使他倚靠的,不仅要有温暖柔软的胸怀,还要有强壮有力的臂膀,那才是他的休栖地,才能叫他安心。

  她以她的本性深知这一切,为了他的纤弱,她更爱他了。女人实际上有超过男人的力量与智慧,可是因为没有她们的战场,她们便只能寄于自己的爱情了。她愿意被他依赖,他的依赖给她一种愉快的骄傲的重负,有了这重负,她的爱情和人生才充实。他的依赖也使她深厚的柔情和爱心有了出路。因此,软弱的他于她却成了强大的依赖。她要他,她自信一定能使他幸福,而自己也一定会幸福。可她十分明白,她不能太多地流露真情,更不能将这真情表达得太热烈,那会将他吓跑的。他纤弱而胆怯,心灵上有许多创痛,究竟是什么,她一无所知,却知那同样的创痛于别人远不如于他那样痛苦和伤害。他须好好地保护,细心地对待。越是认识到这一点,她越是爱他爱得心疼。然而,她毕竟是姑娘,有着自尊,那自尊比着一般人又强了许多。内心深处极不愿意叫他觉出自己的心思,也不愿叫旁人日后以为是她主动,目前已有这样的闲话神鬼不知地传开。为了这个,她又有点气,气他麻木不仁,气他怯懦得没有男人气,气他总是以姐妹的态度看待自己。所以,等他们渐渐相熟的时候,她却又疏远他了。一连几天,她没有叫他吃饭,更没有给他带饭,见面只是微笑一下便走开,走开也并不令人有什么不悦的感觉,只以为她确实有放不开的事。她是从不会叫人难堪的。她的疏远与她的接近同样的自然、平常,叫人没有一点不舒服。

  当她疏远他的时候,他却有点怅怅的,缺少了什么似的。于是,他开始找她了。到了平时她该下楼的时候,却没听见她的脚步声。这时,他发觉自己是能从那杂沓的脚步声中分辨出她独自个儿的了。他便走出门,扬头朝上喊她的名字。她伸出头来,宁静地微笑着问道有什么事?他就说,怎么不下楼吃饭,是不是不舒服了?她说,让同房间的女孩捎去了。他说,他也可以给她捎的。她便笑了,说,下回再请他捎。缩回头去,留下一扇反射着阳光的明晃晃的玻璃窗。他慢慢走开去,有了这几句对话,心里就落实些了似的,却又有点空落落,少了依托似的。他自己去买了饭来,坐在琴边上嚼蜡般地吃,吃到一半,却见她走了下来,提着水瓶,站住了问他要不要开水,瓶里还有一点,倒了再去打新的。他说要,拿半碗干饭泡了开水。她并不急着去打水,倚在门边,慢慢地和他说话,说今天的太阳特别的好,说今年的冬天格外的暖,夏天也就不会太热,等等的闲话。没一句是要紧的,可句句说了都落在心里。待要去细细地回想,一句也想不起,却是一片温暖的明静,罩住了一整个身心。

  她知道不可叫这男人灰心得太过,这是个灰心不起的男人,等那心真成了死灰怕是再也点不燃,再也唤不醒了。她只是要反个规矩,双方的位置调个个儿。这样,她才可理直气壮地去爱他,疼他。这前前后后的一切,决不是她精心策划的,她可说全是出于无心,出于自然。可是她的理性与感情是那样的溶为一体,感情活动的时候,理性必定作着主宰;理性活动的时候,感情永远作着先行。

  从此,就不单是她给他带饭了,也常有他带饭的时候。逢到这种时候,他总是早早地候在食堂的窗口,将那黑板上写着的菜谱背个透熟,饭菜票是早早卸了皮筋,随时可以一张一张顺利地支付。那严肃紧张的神情就像负了一个重大的责任。也不再仅仅是她到他的琴房坐,晚上没人的时候,他也常去她的寝室坐了。她有一个煤油炉子,是从南京下放时带到十里堡,又从十里堡带到这里。她还会用酒药制作酒酿,说着话,她就煮了酒酿打蛋,盛在碗里端给他吃。他觉着在她面前,自己好像一个馋嘴的孩子,可却没有一点点羞怯。这是除母亲以外,在她面前不必羞怯的唯一的女性。和她在一起,他全部地卸了武装,竟也有说有笑,像是换了一个人,又像是还原了本性。她周身散发出的那一股温静的气息,包裹住了他,他竟有了极其和平安逸的心境。

  国庆的时候,团里不多不少放了五天假。本县城的自然在家,附近地方的都作探亲的打算,伙房也关了门,团里只剩几个远道回不了家的驻守,其中有他俩。她用她的煤油炉开伙。俩人结伴上街买了螃蟹、大虾,回来上笼隔水蒸熟,蘸了拌了姜末白糖的鲜醋吃。又买了活鸡炖汤,鲜鱼清蒸,五天吃了十个花样,居家过日子似的很快乐。最后一个晚上,她忽然说道,考试那天是你在杂树林里哭吧?他红了脸承认,问她怎么知道,她只用微笑暗示,他才想起那天看见一件花衣衫在林中闪过,就不吱声了。她也不吱声,半天又说,那杂树林里很幽静又很优美,是个好地方。这话提醒了他,他就提出一起到杂树林里走走。她心里早有这意思,只是要等他说出,便欣然答应。俩人各自加了衣服,先后出了院门,沿着院墙,向杂树林子走去。月光如洗,树干上的疤节都照得清亮,小草边缘的锯齿一牙一牙,随着和风一动一动。

  他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的事情一点一滴地说了出来,连同在上海那羞耻的—段,还有火里的宅子,焦木丛中的枯骨……随着讲述,他的心微微刺痛着,针扎似的,可一旦吐了出来,他便从头到脚都轻松起来,心里澄清得可以见底,什么渣滓也没了。全部说出以后,他抬起头望望天,天上一轮明月,月光几乎是灿烂的;又低头看看脚下,露水浸润的泥土苦殷殷的香。然后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流露出那么深厚的怜惜,那么温暖的爱心。他止不住有些颤抖,动着嘴唇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轻轻地应着。他又叫道,她再应着。他明明看见了她眼睛里热切的等待,却走不前去。她明明看出了他的胆怯,却不肯让步。他们相持着,最后,因为她目光的鼓励,也因为他的软弱,还是他屈服了,抱住了她的肩膀。她这才伸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将他的头弯下来,用手捧着,抚摸着他的头发,嘴里喃喃地说:“真是的,你,真是的,你啊!”这爱抚是他从来不敢企望的,却又是他与生俱来就等着的。他呜咽起来,加倍地觉出自己的痛楚,也加倍地觉着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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