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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恋》(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11日15:09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安忆

  孩子毕竟在一日一日长大,漂亮且又懂事。姐妹俩坐在床上,和布娃娃能玩一天。有时,奶奶接去,有时,外婆接去。他们便可轻松一段日子,甜蜜一段日子,经济上也得了一点解脱,自然而然地就会想一想自己的事情。俩人本不是碌碌无为的,读过书,且有追求,如今落得在个县剧团跑龙套,终不是长法。这时候,就有朋友告诉了一个消息,县城朝东去三百里,黄海湾的那城市,新建了一个歌舞团,到处招兵买马,紧缺大提琴,他不妨去试一试。原先以为终不会有什么出路,他便尽情地苦恼,如今有了希望,他反倒有点畏缩。他是个太懒散又太淡泊的人,与世不愿有一点争取,不到山穷水尽,他绝不会迈步。想到要去那里所须做的努力,那努力又大有落空的可能,他先就胆怯了。为了回避,他甚至不再抱怨,也不敢苦闷了,尽做出快快乐乐的样子,表示自己的满足。

  这一切,全没逃过她的眼睛,她是将这男人看得太清楚了,心里是又可笑又怜爱。她并不戳穿他,因为知道他虽是懦弱,却格外的敏感和自尊,须格外细心地对待。夜里,她抚摸着他软软的头发,尽是温柔;白天,她做最好的饭菜,无微不至,将他一整个身心都熨贴了。然后,说道:“咱们去那边吧。”她自然平常得就好像邀他去上菜市场,不使他受到一点刺激。接着又说:“比如去玩一趟,我们还从来没去过那里呢!”虽是这样说,他毕竟觉着了紧迫,便不作声。她接着说道:“你的大提琴,在这里真是可惜了。”她确实为他很抱屈。她自己倒也罢了,本来也不是科班出身,只是哼哼玩玩,没曾想因此有了饭碗,脱离了农村,更没想到,因此认识了他,有了这样一个可心的丈夫。她知道他的琴拉得不凡,有天赋,也知他是极爱大提琴的,只要听过他的琴声,见过他拉琴的神态,便可明白。她从心底里愿意他能有个好好的发展,希望他有个虽不指望辉煌可也绝不黯淡的前程。然而,她鼓动他并不仅仅为了这个,她还为了两个女儿能得到较好的教育,那边大小是个城市,又沿海,从远处说,会有发展。她也有很少一点是为了自己。她从小在省城长大,不习惯小县城的生活与风俗人情,内心总向往着城市的生活。并且,她具有着一种不断改善环境的精神,虽也是知命本分,可她却还以为,不妨作一点努力,即使没有获得,也不会失去什么。至少可以试一试。所以,她必须鼓动起他来。当然,她不能将她所有的想法一下子全告诉他,这个责任是太重大了,压垮他之前就会吓坏他的。她决不能将他吓退。因此,她先只交给他一点点、小小的责任,使他有一点压力,可也不至于过于沉重。所以她只说:“我知道你是喜欢大提琴的。”这果然触动了他。他曾经让北徐州的一个歌舞团借去拉过两个月的《草原小英雄》,那乐队虽不十分健全,可却是管弦乐队。他的琴声加入在里面,被别人衬托,又衬托别人,他真正激动了。尤其是当大提琴Solo的时候,整个弦乐颤弓为他哼鸣,钢琴用琶音与他呼应,他听见自己的琴声从扩音器里传出,贯满了全场,全场毕静,他这才骄傲了起来……

  他沉浸在回忆之中,她也不打扰他,轻轻走了出去,放过了他,而他再不得平静了。直到他骚乱起来时,她才将他搂在怀里,用极温和的话激励他,安抚他,给他力量,又给他宽心。说一切都没什么了不得,去试试,试不成也没什么,咱们在这里过得很幸福,不是吗?开辟了宽阔的后路,等他宽舒下来,却又不知不觉地再交给他一点点责任:“孩子在那里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呢。”这提醒了他做父亲的责任感,虽是沉重,却也觉着了骄傲。她再安慰他,宽解他,为他开着后路,又辟着前线。将责任终于一点一点全部托付了他,却没有将他吓退。他犹犹豫豫地下了决心:

  “我去一次吧。你也去吧?”

  “当然去的。”她说,“我们一起去玩玩,听说那里有座山,有点来历的。”

  他兴味索然,没有玩的兴趣,却也无法再打退堂鼓了。

  找了一个假日,他们谁也没有告诉,悄悄地去了。走出院子,穿过杂树林向火车站去。清晨的阳光穿过树叶一缕一缕射了进来,他心情豁然开朗,竟哼起了小曲儿。她看着这一切,心想:

  是个好兆头。

  三十一

  江边码头汽笛呜呜地叫,小孙女儿问:

  “奶奶,那是什么响?”

  奶奶回答:“船响。”

  “什么船?”小孙女儿问。

  “捎爸爸回家的船。”奶奶说。

  “妈妈说,爸爸回家是坐火车。”孙女儿说。

  “是火车。”奶奶同意道。

  孙女儿在布了青苔的石板地上,做大叉圆圈的游戏,画了一院子的圈圈和大叉。

  三十二

  爱情其实是一场战争,那战争真是持久而激烈。

  俩人每日早上迎面而来,谁的脸上都是自然而平淡,然后擦肩而过,心里便热闹起来。一个月下来,事情没有一点进展,他不知道她究竟存什么心,自己的战术究竟有没有成效。她更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见了她居然能这样安然处之。她心里很恨,却又无奈。这是她有生二十年来,唯一叫她恨而无奈的男人。这恨与无奈的心情于她是新鲜的,便更刺激了她。她几次咬牙发誓,有一天,要叫他跪在自己脚下。为了这个目标,她想了一夜,便换了手段。第二天,她一改往常的冷淡,有了一点热切。她招呼他时,眼睛在他眼睛里逗留了一会,留下了一点意思,然后才放开过去了。这一天,于他便是节日一般。她的眼睛每日里都交给他一点意思,一日一日地积累起来,他便有些不能自持,再看她的目光,是流露了回答,而她却收回了眼睛,给他一个坦诚而又客套的微笑。这一日,于她也成了节日。第一个回合,她赢了,可也觉着输去了一点什么。因为事情是由她首先挑起,失去了矜持,也暴露了用心,高兴过后便沮丧起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继而开始了第二个回合的进攻。这一日,他看她的目光里有一丝无名的忧郁,这忧郁比那热切更叫他心动,也叫他欣喜。为了这一点忧郁,他回家甚至喝了几口酒。她每日里都传给他一丝忧郁,并且日益苍白,那苍白使她更有了一种清秀,楚楚动人。似乎是回答她的忧郁,他也郁闷不乐了,然而她却快活起来,脸色从未有的鲜润,活泼泼地向前走,像要去赴一个快乐的约会。他的神色却被她的余光捉住,她果然过了极快乐的一天。第二个回合,又得手了。可是想到进攻是她挑起,难免有了主动追逐的嫌疑,便又沮丧。好在最终有他流露了性情作为弥补,才不至过于屈辱,但却只能算打了个平手。她在这方面对自己的要求是很严格的。于是又开始第三、第四、第五、第六个回合。

  事情似乎仍然没有进展,只不过俩人心里都明白了一桩事,那便是他们成了对手。既然成了对手,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平常自然的了。想到这里,俩人都有点儿得意。可是再想到对方都已识破了这个,又有些恼怒。他想,这个女人可真不容易到手,心里却更爱她了,夜里都梦见她在怀里,被他搂得骨头在叫。醒来一听,却是自己牙齿在打架。她想,这个男人可是少见,不由真动了心,恨得咬嘴唇,嘴唇咬得生疼,却以为是他在亲她。发现自己居然叫他亲了,她很气恼;可是因为那亲只是在想象中,心里又有些怅怅的。她想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嘴,雪白整齐的牙齿,心跳了。

  然后,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不仅上班时路遇,下班时也碰面了。刚入秋的天,短了,作息时间却还没改变。下班的时候,天色暗了,那路又没灯,人影绰绰的。他们却能准确无误地互相认出,却又装作没认出似的,走了过去。事情似乎到了这样一个时候,一切都很明白了,只须有一句话。这一句话,或是他说,或是她说。可是他也不说,她也不说。都在等着对方说,都在逼着对方说。事情就这样僵持着,看来没有一点点解决的希望,除非出现一个天赐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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