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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恋》(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11日15:09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安忆

  他的皮肤晒黑了,也长结实了。尽管依然不爱说话,神情却轻松多了。白天劳动,晚上或是同庄上的年轻人聊聊城里的故事和见闻,或是到邻队的同学那里玩。回来的时候,明月高照,大沟里的水潺潺地流,秫秫沙沙地拔节,远远的有狗淘气地叫。他踏着被月光照得雪白的大路,露水浸润了大地,脚心透过布鞋底觉出了柔软的弹性。他不由自主哼起了歌,哼了一阵才明白自己哼的是什么,是那首大提琴的练习曲。往事陡地涌上心间。在这月明之夜,那往事的阴影浅淡了好多,只是微微的辛酸,这辛酸恰到好处地应合了他宁静的心境。青蛙在水田里叫着,他一桩一桩地回想着往事。面对那往事,他忽然没了畏惧与屈辱,只有一点隐痛。这疼痛伤害不了他了,他是比那时强健得多了。当他能够轻巧地、游戏一般地做农活的时候,他甚至想到,他应该再做一点什么,以免虚度了此生。

  正巧,大队小学一名女教师随军去了,留出一个空额,要他补了。他教四五六年级的语文、算术、自然、地理。后来,他发现学校里有一架四十八个低音键的手风琴,找来几本手风琴入门之类的书,居然拉成了曲调。于是,他又开始教全部班级的音乐课。每天晚上,批改完了作业,一个人坐在学校门前的空地上,拉起了手风琴,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他拉手风琴有自己特殊的方法,并不有意地鼓动风箱,只是听凭风箱自然地推动。右手在琴键上抚摸似地移动,每一个音都是轻微却真实地响起,从不虚张声势。左手摸在低音键上,不到万不得已从不乱动。高音键奏出的犹如笛音一般单纯洁净的旋律正缭绕不绝,却不料加入了低音的合奏。琴声渐渐活跃起来,带了一股自然而然的冲动,低音键这才渐渐打起轻而有力的节奏。待到激情涌动,再不能压制,再无法高涨的时候,才来了一声震慑魂魄的轰鸣,那轰鸣戛然而止,四下里寂静无声,如泣如诉,似幽怨、又轻快的旋律却又贴地而起。

  他将头睡在音箱上,半闭着眼睛,什么都不去想,将思想全交给了琴。他的手指告诉琴键,琴键便给了他回应,直到夜深,猛一抬头,醒了,三星已经偏西,满天闪烁的星星,包围了他似的。

  十四

  小小的女孩儿,会和男人逗嘴了,说出话句句逼人,又很知轻重,都说不愧是金谷巷的女儿,出色。

  偌大个黄海湾口,数她会打扮,连北徐州的样式都瞧不上眼,专照着电影上的学。一对辫子尽朝后梳,几乎对在了一起,编到底,用一条红绸子,系了个大蝴蝶结,在细腰上悠荡,洋乎。过两天,换了花样,两条辫子分了开来,左边一盘,右边一盘,像古戏里的丫鬟,右边再插一把红梳梳,俏。再过两天又换了,挑了偏头缝,头顶上红头绳扎一缕,顺下去编进了辫子,辫子左一条,右一条,不前也不后,额前一排齐齐的刘海儿,乡里妞似的,倒显出了天真和嫩气。人的眼睛都跟不上她的花样,又觉得她千变万化,怎么也抓不住个准模样,像个妖精。可是,怎么看怎么好。班上的小男同学人前骂她“骚样儿”,“资产阶级样儿”,背后却悄悄儿地送她东西,花杆铅笔、透明尺子、雪白的写字纸。

  她连眼皮都不抬:“不要。”

  “做啥不要?好着呢!”男生说。

  “好,你自己留着。”

  “给你呢。”

  “不要。”她眼皮都不动。

  男生愤愤起来:“不要,算!”

  她却又转过了眼睛,眸子里黑亮黑亮,在双眼皮儿里游动,带着不尽的笑意:“怎么恼了?”

  他便不好意思了。

  这是从她妈那里看来的。她妈对叔叔就是这样。好脸儿是宝贝儿,轻易不能拿出来,可也不能太过了,到了时候就得亮出来,否则,宝就变了草,一文不值了。这个“时候儿”全在妈心里掂着,不能错了分秒。弄得好了,男人就会成了奴才。却要是认真恼了,一撒手就走,便使唤不上了。叔叔都是妈的奴才,妈对叔叔的一喜一嗔,全在节拍眼儿上。看了很有趣,有时候就想学学,试验试验。居然有效果,她很乐。

  春游,老师带着上花果山,爬到了水帘洞,都嫌水帘洞太小,太不威风,哪像个美猴王的大殿。她却硬争,说洞口小,是让后人给堵了;里面可又深又大,因为尽有人在里头做不要脸的丑事,玷污了圣地还坏了风气。她是从叔叔那里听来的。大伙儿好奇,问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要到这洞里来做,她不屑地冷笑,笑他们连这个也不懂。其实她自己也并不知道。有个小男生不信,还和她争,她看他有趣,就说咱们一起钻进去看,敲那石壁,如是堵的,就该是空空的回声,如不是,那声音就该是实的。

  于是俩人便钻了进去,敲那石壁。小手拍在石头上,还没打耳巴子响亮,她便说:“听呢,可不是空空的声音。”小男生细听一回,正胡涂,不料女孩儿冷不防在他傻笑着的嘴上亲了一口,只觉嘴唇热了一下,湿了一下,不懂是什么意思,女孩儿却绯红了脸,赶紧地退出了洞口,去追队伍,心口咚咚地跳,十分快乐。

  花果山,既没有花,也没有果,荒荒的一座山,连人影都没有。

  十五

  西去三百里,有个小小的县,明明靠着济南府,却属于南京府管辖;明明是离黄海近,偏偏叫个青海,叫人笑掉了牙。

  城里有个小杂树林,林子里天天早晨有人练武,吊嗓,习琴,二胡哭似地唱。

  十六

  那时候,大中小学,统统停了课,闹革命了。

  十七

  家里来信,爷爷被造反派揪去,已经七天七夜没有音信;父亲病在床上;弟妹几个全成了黑五类,天天在学校挨训;大哥那边也没有消息……望他回家一趟。如有黄豆、玉米什么的,能捎就捎上点。信是四弟瞒着母亲写的,要强的母亲是决不肯向儿子求援的。

  他连夜赶到北徐州,扛了一麻袋的大米和小麦(他半年的口粮),轻轻巧巧地在站台上走出了节奏。火车呜的一声开了,穿过薄薄的晨曦,向南去了。天黑时分方才到家。母亲怔怔着,几乎没认出他来,待认出了,脸才动了动。母亲老了,原来白皙的皮肤干了,有了皱纹,衣着却仍是十分整洁。他将麻袋朝地上一顿,叫了声“妈”,嗓子却哑了。

  母亲只说:“洗洗去吧!”再不多问,他的回来似乎是十分自然,可他觉得母亲什么都很明白。母亲是极有智慧的,从不因为在孩子面前挨了公公的拐杖而失去尊严。那尊严全来自她的自身。她努力帮助孩子不做错事,如若真犯了错事,她也并不空加指责,似乎是以为那是不可避免的天意了。她是全家的依靠,包括父亲和祖父,如若没有这么个儿媳,祖父将以什么来发泄怨气和表示威风,这会是一个极大的疑惑。

  待到吃饭的时候,他才明白家里已经贫困到什么程度,而他那一麻袋粮食简直有了救命的意义。爷爷已经回来,是前天夜里押送回来的,人瘦成了一把干柴,两只眼睛却亮得灼人,鼻子是从未有过的尖锐的突出,带着一股凶恶的神气。回来之后,就躺在床上再没起来,不吃不喝。母亲去劝他,他便用拐杖敲儿媳的背脊,父亲跪在地上求他,他只作听不见,闭着眼睛,死了一样。可是因为取消了每日两次的召见,家里的气氛比先前轻松了一些,弟妹们的情绪更因他从乡下归来,活跃了许多。只是生活艰难,那一份定息取消了,父亲的工资本是少得可怜,弟妹没有一个工作,他在乡下难作援助,大哥在上海凶吉未知。是五妹借了一个好朋友的名义,上街道领来一份糊火柴盒的零工。学校是不必去了,兄妹几人每日里围着方桌,勤勤恳恳地糊火柴盒。他一到家,便也加入进去,很快就掌握了窍门,凭他练过琴的手指的灵巧,速度与质量赶上了每一个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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