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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蛇》(2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4日16:05 来源:徐小斌

  事情就出在石笔画上。羽记得清清楚楚,幼儿园放寒假的时候,老远就听见家里闹成了一片,玄溟的咆哮,陆尘的怒吼,若木的哼哼唧唧和绫的放声痛哭,羽是从小就对家里的这一套习惯了的,但是这一次好像格外厉害些。

  羽进了家门。看见家里的洋灰地面上,俨然画着一个裸体女人,那女人的某些部位特别夸张,羽看见了那画就心里狂跳起来,她知道父亲刚刚给她们买了《一千零一夜》,那里面有一篇“第二个巴格达女人的故事”,插图画了一个女人被丈夫剥光衣服毒打,那女人的身体弯成了美丽的弓形,充满了诱惑。

  绫正是照着那幅插图画的。

  在羽的印象里,那次家里闹得天翻地复。父亲打了绫一个耳光。父亲打了绫之后外婆就扑上来打父亲。小小的羽像猫一样窜过去,挡住了外婆。若木远远地看见了,把一块手帕挡住自己的鼻子,惊呼着:“天呐,我们什么样的人家?这样动粗,还不把人笑死!”陆尘喘着气说:“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脸都让你们丢尽了!”玄溟颠着一双小脚往前扑:“陆尘你把话说清楚,是谁给谁丢脸?!我女儿嫁你的时候,你连一套体面衣服都没有,里里外外,有哪一件不是我给你们置办的?绫就是再有错也是你陆家的种!你的几个孩子,都是我辛辛苦苦一手带大的,就是教训,有我在这里,也轮不到你!!”

  玄溟的怒吼响彻了整个交通大学的家属院。羽看见窗户上齐刷刷地趴了一排脑袋瓜儿,在那些目光的集体射击下,父亲不再说什么,父亲的脸灰了,羽跟着父亲进了房间,她有些害怕,害怕父亲会突然死去。

  4

  羽第一眼见到大姐夫王中的时候就断定,这又是绫的即兴之作。

  绫从小就常常有即兴之作。譬如那幅裸体画。羽知道,绫并没有因为挨了揍而收敛自己,不过是比先前更秘密了。羽不止一次地发现大姐绫在各种纸头上悄悄地画非常下流的画。绫特别爱画被捆着的裸体女人,肚子上布满了伤痕,一脸痛苦而迷狂的样子。绫迷上的人照羽看来都奇怪得要命:小学时绫爱她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留着个大背头,一脸没文化,但是他对于绫非常重要,他是她的性启蒙老师。羽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大姐在四年级就有了自己最初的性经验。在体育老师的诱导下她脱光了自己的衣裳,她看见自己像一条瘦伶伶的小鱼一样被男人的大手捏来捏去。但是体育老师最终还是在一个关键的步骤上停止了,他喘着粗气抑制住自己,他还是理智的,不愿为一个小女生做失足青年。

  后来,绫又爱过三夏劳动时的公社书记,爱过一个唱坤角的豫剧演员……每一次都把父亲陆尘气个半死。但是在绫身边的男人,总是不断地出现和不断地消失,而且,一次比一次低俗。对于这些,若木只在挖耳屎的时候,骂一声“下贱!”就好像那被骂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过去的哪一个犯错误的侍女似的。若木从不正面与人冲突,她总是拐弯抹角地蹿蹈玄溟和陆尘出面管教孩子,她是个天生的战略家和战术家,一旦把战争全面发动起来之后,她立即就退守幕后,最后出来做好人──玄溟和陆尘一次次地后悔又一次次地上当,充分体现了若木作为一个政治家或者军事家的天才。

  羽走进阔别十年的家里。她惊奇看到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小了,包括母亲和外婆。绫和箫都变得漂亮了,特别是绫。穿着那时最时兴的墨绿闪光劳动布上衣,把个脸蛋衬得雪一样白,一双八点二十的眼睛也闪着热情的光。绫第一个扑上来拥抱妹妹,指着旁边一个奇高的男人说:“快叫大哥。”

  羽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她看见那个男人穿着洗旧的军衣,那也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绫拉过羽的手,抢着说话。绫说:“你哥的军衣是真的,你哥他是真军人,他是我过去学校里支左部队的排长呢,三代贫农,比咱家成份要好多啦。”绫说这些话的时候陆尘就撇嘴。撇嘴的还有一个人,就是玄溟。在对待王中的态度上这两个人达成了一致。

  羽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母亲身上。若木的脸,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皮肤依然是那种雪白,找不出一根皱纹,但是神情里有一种什么东西,比当年还要可怕,羽见了,就在心里打了个冷噤。

  羽攒足了全身的气力叫了一声:“妈妈。”羽叫了妈妈之后,忽然觉得这个词已经变得非常陌生,这个词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它不过是和任何其它词一样的词,所以羽觉得自己叫妈妈的声音非常空洞和虚飘。

  若木淡淡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但是若木心里的怒火,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减退。她看见了小女儿就想起了过去,想起她在四十岁那一年本来曾经有了一个儿子,可是因为眼前这个古怪的瘦丫头,她的一切辛苦都白费了,她的命运被完全改写了。

  陆尘急忙找出话来:“那天你不见了,我和你妈妈真着急啊!谁也想不到你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有几百里路呢,你那时才六七岁的人,是怎么找到的呀?”

  羽看看父亲没有回答。实在想不起是怎么找到金乌的了,那对于她来说似乎已经是两世前的事了。

  陆尘又问:“金乌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看见她?学费花了多少?生活费她管,我们已经很感谢了,她不过是我的一个学生,不能让人家太破费。”

  这时若木就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对绫说:“怪不得你爸爸跟我们没有话,原来都留着跟心尖儿上的人说呢!”

  一颗橡皮子弹准确地打中了羽。羽本来就很难做出什么欢乐的表情,过去的一切,如同刀刻斧凿一般,伤口太深了,何况羽,从来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在所有的关键时刻,总是很笨,总是事与愿违。

  若木又看了羽一眼,悠悠地说:“你回来了,很好。如果不是那个婊子走了,你还不会回来吧?可怜我们这些年,为你把心都操碎了。你也太狠了,你怎么就下得去手?!我家三代都是吃斋念佛的人,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就生出你这样的东西?!……”

  久违了的哼哼即即的哭声像利剑一样直刺入她的神经,她久已麻木的神经一下子复苏了,那尘封了的一切突然都现出狰狞的本相,接下来父亲就要怒吼了,然后是拳脚交加。她下意识地靠住桌子,那个已经摇摇欲坠的八仙桌,但是面对父母的那一侧脸颊却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她的姿式像是随时准备逃跑。

  父亲陆尘只是沉沉地哼了一声。父亲老了,嘴角两旁的纹路更加深了。那两道纹象是苦纹,好像聚集了深深的苦难。父亲的眼睛显得特别混浊,好像总有游移不定的泪水。羽清晰地听见父亲说:“算了,孩子刚回来……”但是这句话的回声消失在母亲若木歇斯底里的哭声里,若木忽然自己往自己脸上抽着耳光,边哭边说:“我该死!都是我该死!我怎么就忘了她是你最心爱的女儿呢?!……我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挣不了钱的家庭妇女,人也老了,哪比得上你的女儿,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那么招人喜欢呢?!……”陆尘气得发抖,颤声说:“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是当妈妈的说的话吗?难道羽不是你的女儿?……”若木高举一双白色骨殖一般的手:“你们看看,你们当小辈的都看看,你们的父亲是怎么对我的!陆尘,我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你还要怎么样?!还要我跪在地上给你的三公主磕头吗?……”

  羽抓起自己的小包向门口冲去,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几乎抓不住小包,但是五十多岁的若木比她敏捷得多,若木飞快堵在门口跪在地上:“我的三公主,我的小姑奶奶,”她涕泪交流地向地上叩着脑袋:“你饶了我吧,你可别走啊!你要是走了,你父亲这口饭我就吃不上了啊……”

  羽的心像是炸裂了一样疼痛。她看见父亲脸色灰暗地倒在了破椅子上,外婆颤着小脚正在向自己走来,绫,箫,王中……他们的脸离得越来越近,他们都在说话,羽闹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觉得一片巨大的嘈杂的声音向她压过来,那声音那么那么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些声音汇成一片耳语,放大了的耳语。她陡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幕──她心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她推开那许多拦截的手向黄昏的暮色冲去。再没有那个碧蓝的、如同蓝水晶一般的小湖,这是一座城市,虽然肮脏和破旧,但毕竟是一座城市。

  5

  羽是被邻居的姑娘亚丹找回来的。亚丹和羽同岁,当时在一个粮食加工厂上班。亚丹好像还没有脱掉婴儿肥,但胖虽胖,却胖得美。亚丹每天下班后都趴在桌上写呀写的,但是她写的什么,谁也不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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