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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蛇》(1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4日16:05 来源:徐小斌

  两个女孩在茫茫大雪中的一所小房子里吃着一顿圣餐。她们吃得那么馋,那么香,把整个世界都忘了。但是世界并没有忘记她们。上天在那一瞬间给了她们一个慈爱的笑脸。窗子被风吹开了,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进房子,那些雪花凹凸有致,吐纳自如,就像能够呼吸的生命,在若明若暗的光线里,和谐地采纳光照,宛如一朵朵美丽的花,由于色调变幻而产生奇异的效果,光线把她们和雪花的剪影分成了几个部分,好像罗可可式教堂的彩绘玻璃似的。这样奇异的时刻总能给人带来幻觉。

  她看着眼前的小桃,忽然觉得,小桃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天使。这样可爱的女孩,一定有许多许多人爱她。

  于是她问:“小桃,你有男朋友吗?”

  小桃眨眨眼睛,把最后一点菠萝罐头里的糖水倒进嘴里:“当然,我的男朋友就在莲池那边养鹿,想要鹿茸吗?开春以后让他割点茸送给你。……你呢?你一定也有男朋友吧。”

  她竟鬼使神差般地点了点头。

  “我的男朋友个子很高,很帅,还会骑马。”小桃说。“你的呢?”

  她的脸红了一红:“他么,长得很好看,比我好看多了,他的力气大极了。有一家寺院的老方丈,非常器重他。”

  “哎呀,你可要告诉他,千万不能跟什么老方丈多来往,要是出家当了和尚,你们就结不成婚了!”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下落了。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在描述想像中的男朋友的时候,为什么要以僧人圆广为蓝本。那个英俊的年轻人,他已经是和尚了呀!她这才大梦初醒般地感到了一种疼痛。那是一种新鲜的初潮一般的疼痛,就像那天她的双乳被刻上了两朵梅花一样的新鲜。但是那时她的全身心都在感受着另一个人,以至对于初夜的惨痛现实与近在咫尺的英俊少年麻木不仁。

  她总是晚一拍。然后是放弃。她的一生都在不断地放弃。

  实际上,在许多年之后她才知道“圆广”的真实身份。有一天,他终天亮出自己真正的身份证。也就是在那一天,他离去了。又过了许多年,当她再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英俊的青年已经永远消失了。

  那一天,她忽然发现谎言给人带来的快感,当她撒谎说自己有男朋友的时候,她是那么快乐。前所未有的快乐。那天晚上她很久都在兴奋着。圆广那张曾经被忽略了的脸,突然以高倍望远镜般的清晰,出现在眼前。她记得每一个细节。那年轻人眼睛里滚动着的泪水,忽然告诉她,他的心是仁慈的,她现在猜测出了他当时的两难,她惊讶自己竟然能那样自然地接受一个陌生的男人。她从他的脸上读出了自己的残忍,是的真正的残忍者是她,他把她看作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子,而她的眼睛里却没有他,他不过是一个可以使纹身正常进行的工具。

  现在那些雪花飞进窗里,带给她的疼痛不再是不可忍受的了。那一片片放大了的雪花,就在眼前,贴在门上,狰狞而美丽。

  3

  有一次小桃对羽说:“我很羡慕怀孕的女人。我很小的时候就写过一句诗:‘我一生最美的年华是身怀有孕。’结果被我妈妈揍了一顿。”羽急忙问:“你妈妈常常打你吗?”小桃摇头:“她才舍不得呢。我从小就没爸爸。她很宠我。”羽叹了一口气:“到底你是有妈妈护着的。”小桃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难道你没有?”羽就发呆。小桃并没有眼色,说:“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就是你们城里人都吃不上饭的那几年,我也是要啥有啥。真的,我虽是个乡下孩子,可就是书里的那话:是在膏梁锦绣丛里长大的。没吃过一点儿亏。”

  羽看着小桃那鲜嫩的脸色,发呆。她想不明白,怎么一个乡下长大的孩子,能“要啥有啥”。

  答案很快就有了。俩人下工以后去县城,一头扎进那个唯一的商场,小桃裹着棉大衣,蹦蹦跳跳像一支脉动着的玫瑰,她跳到羽面前,小声说:“你看着我给你表演。”羽就看着她,她蹦跳着穿过那条罐头的走廊,她的眼睛好像在溶洞里穿行,与对面的一幅盆景对视,但就在她对视的时候,那些罐头纷纷扬扬好像被磁铁吸住的铁屑,它们消失了,就像夜里一些事物起伏的影子,循着光的阶梯旋转,弄得人晕头转向。

  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但是小桃很从容。当她在小酒馆里一样一样拿出那些藏在棉大衣里的罐头的时候,就像是在华丽的客厅里弹琴一样自我陶醉。这是她的杰作。

  这是真正的行为艺术,羽想。

  4

  我们在前面讲过关于梅花的故事。梅花曾经是羽的母亲若木的侍女,梅花曾经被迫嫁给一个叫做老张的听差。后来梅花在秦府消失了。但是梅花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死去。梅花是个聪明美丽的女人,凡聪明美丽的女人都有着极顽强的生命力。她们可以被命运压瘪,但可以复活和再生,她们像那种再生能力很强的植物那样,貌似柔弱,却总是能够附着强力,茂盛地攀援。

  梅花嫁给老张不久,随他去了乡下。老张是一门的长子,乡下的亲戚见了梅花,都希罕得了不得──虽然憔悴,却依然是一朵花,一朵风干了的花有时更有味道。但是有一个同门的叔公看了梅花之后却长叹了一声:他断定这个女人是克夫命,不仅如此,她还克一切男人,不久之后,老张就会死于非命。同门叔公没对任何人讲他的看法,但的确是在不久之后,他的看法就应验了。老张的家乡常有盗匪出没,有一天半夜,梅花一觉醒来,看见有一张脸贴在窗格子上──那张脸在灰暗的月光下呈现出青灰,如一张橡皮面具,梅花看了就抖着声音喊了一声,那静夜里的一声把一家老小都喊起来了,但是还没容她穿上衣服,盗匪就已经冲到了床头。

  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兜肚的梅花就那么被为首的劫匪扛了出去,但是几乎所有的人事后回忆都说,她没怎么挣扎,老人们都说,梅花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哪见过这个,她是吓晕了。

  老张倒在血泊里,是被土匪用带锈的刀砍的,颈上有五个月牙形的印子,同门叔公用一种草药给他止了血,但依然没有救活。

  5

  梅花很清醒地做了押寨夫人。匪首叫安强,看上去像个年轻英俊的白面书生,并不比天成强壮多少。安强平常总拿着一本《清平山堂话本》,悠哉游哉的,似乎很轻松。说实在安强与梅花想象中的匪徒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梅花甚至觉得他们是同路人,他也是被匪徒劫获囚禁在这里的。他是个落难的公子。

  安强看见她的时候面无表情。完全不像当年天成的羞涩和老张的狂喜。安强只是十分冷静地让下人带她去沐浴更衣,然后吃饭。

  浴室很大,是一个石头砌成的浴缸,有人递进来一大片新鲜的叶子,说是用它来当皂角。梅花半信半疑地接过来,轻轻一搓,有一种柔软的丝瓜瓤子的感觉,有新鲜的绿色泡沫源源不断地涌出,她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洗到后来,她开始不断地呕吐,但是并不觉得难受,好像有一种清凉的液体浸润肌肤后再慢慢渗入内脏,把内脏也清洁了一遍似的。那是一种彻底的消毒。所以梅花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了。

  然后喝放了黄芪的鸡汤。鸡汤沌得醇白,没有一丝油星。上面飘了几叶碧绿的葱。梅花是在大户人家做过事的,觉得这里一切的作派,都不像山寨土匪那种暴发户式的奢华,而更像没落豪门式的讲究。梅花吃饭的时候穿的是大红羽纱的钮丝盘银窄褙袄,陪她吃饭的两个女人,又不像丫头,又不像小姐,都一声不吭,连头也不抬,喝汤时不出一点声音,梅花悄悄抬眼一看,见穿的都是家常的洒花裙子,一个穿葱绿,一个穿鹅黄。全身并无装点,只手上戴了银镯子,很宽大的,像是过去老爷鼻烟壶上画的洋女人戴的。

  吃罢了饭,又有佣人捧来睡衣,说是安先生让换的,这里的佣人,一律称安强为先生,既不叫老爷少爷,又不叫土匪惯用的称呼,梅花觉得真是奇怪。

  镜子里的梅花披上了一层白雪,那件衣裳是一朵朵的雪花钩织成的,层层迭迭,还嵌着几粒雪亮的珍珠,这哪里是什么睡衣,分明是西洋女人结婚时穿的婚纱。梅花虽不识字,却是见过世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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