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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蛇》(2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4日16:05 来源:徐小斌

  看看表已经是三点钟了,她叫醒了小桃,并没有梳洗,两人悄悄地各拎了一个提包溜出去。走出队里的时候很顺利。但是天太黑了,路又难走得很,两人磕磕绊绊走了一路,没有拦着车,只听见远处野狼的嚎叫。

  9

  在1947年之后的大部分日子里,梅花都陪伴在受伤的安强身边。安强伤在脚踝,是粉碎性骨折,当时,整个车身扑来,他就地打滚儿绻成一团儿,可就是他再敏捷,也来不及收起那只右脚了。他自己当时就听到了卡嚓嚓断裂的声音。梅花至今记得当时的恐怖景象:安强的右脚脚踝整个折断,森森白骨茬子露了出来,整个脚腕儿鲜血淋漓的只连着一张皮,那时只要用一把削水果的小刀轻轻一碰,一只完整的脚就会掉下来。梅花把他的脚抬高,放在自己的腿上,用衣服一层层地把它裹严,可是鲜血依然源源不绝地渗透出来。

  奎子已经不需要上车了。奎子躺在月光底下,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奎子棱角分明的面部像是刀切斧凿般的具有雕塑感,他全身看上去完好无损,可是再细细一看,就会发现他身下那个鲜血的湖泊来自他的双耳:鲜血从他的两个耳朵眼里流出,咕嘟嘟像泉眼似的,这时似乎正在慢慢地凝固。

  终身残废的安强似乎在情绪上并没有受多大的影响,在最初的痛苦过去之后,他又开始一如既往地策划每一次新的行动。有一天小憩醒来,他忽然兴致勃勃地对梅花说:“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了,总该有点儿长进。这么着吧,我想考考你。”安强给梅花出了一道试题,安强把三个一模一样的珠宝盒放在桌上,盒盖上贴着的标签分别写着:钻石、红宝石和蛋白石。“不过,箱子里的东西和外边的标签完全不同,要想让标签和箱子里的东西一致,你认为至少要打开几只箱子?……是不是太难了,要么我先出个容易点儿的?”

  梅花对这种只有在他们之间才有的夫妻游戏早已习惯了。梅花几乎连想也没想就说:“开一个就可以了。”安强惊异地扬了扬眉毛:“为什么?”梅花莞尔一笑,随手打开一个贴着钻石标签的箱子,见里面放的是蛋白石,就说:“刚才你说了,标签和内容肯定不一致,钻石既然不在这里边,那么肯定是放在红宝石的箱子里了,因为如果钻石放在蛋白石的箱子里,那么红宝石就只能放在贴红宝石标签的箱子里,就和你的题目不一样了。这样答案就是:钻石标签装的是蛋白石,红宝石标签装的是钻石,蛋白石标签装的是红宝石,对吗?……要么,验证一下?”

  安强拉过梅花的手,笑容可鞠。梅花还是头一回看到安强这么高兴。安强说:“不必了,答案肯定是对的。梅花,你真是冰雪聪明之人,前途无量啊。”

  安强的话是惊心动魄的暗示。失去了爱情的女人胆子总是变得很大,总想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能与爱情相媲美的刺激几乎是没有的,但是聪明美丽的梅花将注定一生不会平静,或者说,是她自己选择了不平静。在那之后不久,西覃山一带开始了关于女盗梅姑的传说,这传说经久不衰,持续了四十余年,与关于法严大师的传说并列成为西覃山的两大传奇。

  安强一直活到1953年。在女儿小桃生下来之后15天,安强就死了,死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女儿的出生使他很开心,安强这一辈子,一直活得很洒脱,他总是极快地适应各种处境,使自己在任何环境里游刃有余。梅花越来越悟到,安强其实并不太在乎那些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钱财珠宝,他热衷于过程但并不太看重结果,他很像个做游戏的孩子,用尽各种方法来完成一个智力拼图,但完成之后又把它一推,玩儿别的去了。但是他每一次做起游戏来总是全心投入,兴致勃勃。他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梅花并不爱他,他也并不强求什么,他总是能很快接受现实,包括“终生残废”这种残酷的现实。他的一切作派都让梅花猜想他出身豪门,但他对自己的身世始终守口如瓶。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男人始终是个谜,他耐人寻味。在他离去之后越来越久远的日子里,梅花觉得有点爱他了。

  10

  羽本来是想和小桃一起走的,但是她们所有的钱加在一起,只够一张火车票。还剩六块二角钱可以足足实实地吃一顿。她们等车的时候就跑到火车站旁边的小馆,点了盐水花生、古老肉、油闷大虾和茄子闷土豆。她们吃了又吃,吃得饭馆的小老板目瞪口呆。小老板纳闷地想,这两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姑娘,好像能够不动声色地吃下一只牝鹿!她们肚子里到底亏了多少?他真想告诉她们,靠一顿饭就是把肚子吃爆了也找补不回来,可他没有说。他还想挣钱呢,这饭馆冷清清的,平时一天的流水也就是二、三十块钱,来了都是吃四毛钱一盘的辣子炒饼的,上一块钱的都很少,就别说像今儿个这样一顿吃上它六块多钱的了。小老板是念过几年书的,心里一喜,就上去搭话:“两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小桃吃得满嘴油汪汪的,一翻眼睛:“对,我们是外地的,知青。”

  小老板同情地眨眨眼,在一旁的空凳子上坐下来。“我说呢,大城市的知青,到我们这疙来,真是委屈了!要啥没啥不说,人也野,过去这疙是劳改农场,知道不?”

  小桃学着本地的话:“咋不知道?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嘛,啥苦都得吃,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知道不?”

  小老板忙不迭地点头:“唉唉,那当然,两位姑娘这是上哪疙去呀?”

  小桃警惕地盯着他:“回家。”

  “回家?”小老板笑了,“开什么玩笑,到北安去的车,一个小时以前已经走了,那不是你们回城的必经之路?”

  两个女孩都猛然抬起头来,小桃还在挣扎着:“不是可以在这儿直接坐火车?”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那是啥时候的老黄历了!你再细看看那张火车票,上车地点到底是哪疙?这个火车站其实早就废了,就是有时候运货的车还在这疙停一下子,上头说了,为的就是对付你们这些知青!你们这帮人搭这趟车逃跑的,海了!这回可好,一天只有一趟长途车到北安县城,你们等明天再来吧!”

  小桃急得要哭起来:“大叔,快帮我们想想法子吧!”

  小老板把票子拿过来颠来倒去地看,眼珠子飞快地转。小老板说,倒是有一趟去北安的拉粮车,可不能白搭人家的车!起码要送开车的两三听午餐肉罐头才行。小桃又急得跳脚:“早知道,我们不吃这顿饭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消逝,羽就像对事情的变化茫然不知似的,在吃得干净的盘子里冲了一点开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等到小桃和小老板的对话全部结束,出现真空的时候,她才抬起头,对着小老板说:“我给你干一天活,顶得上三听午餐肉罐头吗?”

  后来的事实证明,事情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出现转机的。小桃终于搭上了去北安的那趟拉粮车,而羽,给小老板干了整整一天的活,不是端盘子,也不是扫地,而是清扫垃圾──小老板的厨房里堆满了垃圾,肮脏不堪。在星星升起来的时候,羽才喘出一口气来,羽喘出气来之后就呕吐起来,把上午那顿丰盛的饭菜吐了个一干二净。

  羽赶回队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那个晚上的空气特别清明,星星好像是蓝色的,但是有一种潮水般的声音在打破静寂,走近了听,又像是留声机出毛病时的声音,终于,羽看到那个人头攒动的场院了。羽看到了那个场院就开始茫然不知所措,她从攒射的目光中穿过,就像在两面镜子中间的道路行走,那些蓝色的星星好像一颗颗地落了下来,变成蓝色的骷髅起舞,她听见一个声音从天上落下来,落下来之后就成了一声雷:“看看,她回来了!她还敢回来!把她押到台上来,让大伙看看!”

  羽听出来了,这是陈玲的声音。

  “你交待交待,是怎么和安小桃串通一气,掩护她逃跑的?知情不报还携助她,罪加一等你懂不懂?!……”

  后来有许多许多的声音,声音交叠在一起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耳语般的声浪,层层叠叠的,羽心里忽然觉得恐惧,那是她童年时听到的耳语声,有多少年没有听到了啊。她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就预感到,灾难要降临了。

  羽被许多只手推到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忽然觉得自己离天空很近,好像随时可以听见上天的召唤似的,天空原来这么广阔,星星又大又美,依然是蓝色的,那么美丽却又那么冷漠,它们冷冷地俯视着地面上各种血腥的游戏,毫不动容。但是地面却不容它们冷漠,地面竟在突然之间,把它们烧得滚烫,把那些蓝色的星星,烧得通红,就像一粒粒滚烫的炭火似的,爆发了明亮之后,变成了灰烬,一颗颗地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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