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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万岁》(1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7日14:40 来源:中国作家网 黄晓阳

  方家坝子分上坝和下坝,下坝有四五十户人家,上坝有三十多户。老辈人说,下坝是一块风水宝地,背后靠着的是一座山,左右两边,各有一座矮些的山,当面是一条溪流,潺潺溪水,清流如碧,四季不绝。在这样的三座山之间,有一块平地,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把太师椅。住在方家坝子的人,如同坐在太师椅上,背靠青山脚踩江流,分明就是坐江山。稍嫌美中不足的,面前的是一条溪而不是一条江,如果是一条江,肯定要出皇帝。既然有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谁不想沾点灵气宝气?可中间这块坝子毕竟就巴掌大地方,密密麻麻地挤进了五十来户人家,再没有空地了。有人要建房子,除非自己家里有地,否则,一律建到上坝去。上坝在太师椅右扶手的山背后,都是从下坝分出去的。

  方晋诚家在下坝,一幢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由谈不得住着。山里人家,没有不穷的,整个坝子,除了几幢有些年头砖墙已经发黑的黑瓦屋,就是一些草棚子。唯一像样一点的是方家祠堂,墙上也已经长满了青苔。在医疗队进村之前,土改工作组已经住进了村子里。因为村里没有房子住,他们只好搭了几间草屋。医疗队到来,不可能临时搭屋,被分派到了各家各户。方子衿是这里的人,算是回家,自然就住进了自己的家里。这个家,除了房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堂屋空空荡荡的,连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只有几个高低不平的树兜当凳子。两间厢房,其中一间是谈不得住的,里面甚至没有一张床,几块木板搁在地上,冬天在木板上铺一些稻草,夏天就直接往木板上一躺了事。另一间厢房原本堆满了柴草,因为方子衿和余珊瑶要住在这里,谈不得就将柴草堆到了屋外,由土改工作队拿来几条木凳和两块门板,搁成两张床。

  当天晚上,这间厢房里围满了乡民,没有地方坐,有些挤坐在床上,有些就在一旁站着。没多一会儿,屋子里就被浓浓的烟叶子味充满了,浓烟熏得方子衿难以睁开眼睛。豆油灯只丁点亮光,加上门外射进来的月光,房间里满都是一些人影子,鬼影般摇摇晃晃的。方家坝子的人到底来了多少,方子衿不清楚,她能认识的,就只几个。那个被她叫做叔叔却非常令她厌恶的谈不得是主人,自然是少不了他。方七头和他的两个儿子也在其中,他们每年都去恒兴看望方晋诚夫妇,方子衿自然也认识。一屋子人正说话的时候,外面有人大叫:“听说大妹子回来了。在哪里?”说话的是方二拐子,穿着一件油腻腻的黑布褂子,褂子上补了许多花花绿绿的补丁,粗针大脚的,有些地方掉线了,扯着吊着,像是贴在他身上的一些巨大的鳞片。褂子已经没了扣子,他的胸膛完全敞着,露出的胸脯,可以看到一根一根的肋骨,肋骨上面是一层黑黑的油泥。他左手提着竹烟竿,右手握着一只陶瓷酒壶,满嘴喷着酒气地挤过来,站在方子衿面前,夸张地叫,哎哟,这是大妹子吗?这是天仙嘛。方子衿身边原本已经坐满了,他不管这么多,硬是要挤过来坐在一起,一双三角眼时不时往她胸前溜上那么一圈。如果他的眼里有钩子,肯定早就将方子衿胸前的两只大白兔给钩出来了。

  这些人,几乎全都是方晋诚家的佃户。他们来看方子衿,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谈一谈土改的事。方七头被选为农会主席,一个老实巴交的穷苦农民,成了一个人物。他诚惶诚恐,一遍又一遍告诉方子衿,那些地无论如何都不能分,特别是两座山,是灵山,也是英雄山,绝对不能交给土改工作组。方子衿解释说,我爸说了,土改是国家的大事,一定要支持。何况,我们全家都在恒兴城里工作,也不会回来种地,留下这些地也没用。不如给大家分了。

  谈不得叫着跳起来,说别的地方他不管,他看管的那座山,是一定不能交的。那是他大侄子的灵山,如果把山交了,让他的魂儿安在哪里?他不能死了都无家可归。方二拐子也说,哪个舅子咯老子的要分山,老子把他的卵子割下来喂狗娃子。

  这个问题谈了大半夜,一点效果都没有。方子衿抬出自己的父亲都没有用,这些乡民,尤其是方七头,对方晋诚的感情太深了。他说就是去要饭,也不要方晋诚的地。

  因为睡觉择床,方子衿真是苦不堪言,每到一处新的地方,第一晚总是无法睡好,翻来覆去的,脑子里塞满了事情。一会儿想到余老师和陆秋生去和韩司令谈判,不知谈成什么样了。那些土匪她是恨得要死,可要说韩司令这个人,她倒挺欣赏,高高大大的,挺帅气,也有一股子豪气。余老师嘛,平常不多一言,却是一个女中丈夫女中豪杰,真令人刮目相看。她三招两式,不仅救了她们师徒两人,而且竟然还瓦解了一支土匪武装,这只有古书里才出现的人物才出现的故事,竟然被自己有幸遇到了。陆秋生竟然要和余老师一起赴鸿门宴,倒像是一条汉子。可他对自己那样,分明是流氓行径,这种人,自己竟然差点爱上他了,真是猎人差点被老鹰啄瞎了眼。

  为什么睡不着呢?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做呢。这里是自己的家呀,是祖父父亲在这里生长的家,既然回到家了,应该好好睡上一觉呀。自己的家竟然让谈不得住上了,算不算是鸠占鹊巢?今天晚上,他和方二拐子,一人占着她的一边,那目光老是在她的胸前睃来睃去的,祖父怎么会摊上这么个养子?还有那个方二拐子,那也算是人吗?满嘴的污言秽语。

  窗外的月光洗白洗白的,纺织娘在墙根欢快地叫着。远处,偶尔传出的狗吠,在山谷间悠来荡去。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二拐子,你贼娃子偷看啥子?”这一声暴喝在静夜中显得非常响亮,是谈不得的声音。接下来,方二拐子不知细声说了些什么,远远听去,像是蚊子在叫一般。然后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吵了起来。方子衿想,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个人还不睡觉,还让人家睡吗?她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口,想去制止他们。他们不仅仅是在门外大吵,而且是在扭打。打闹声惊醒了村里的人,医疗队站岗的士兵听到打闹声,赶了过来,用枪制止了他们。方七头现在是农会主席了,大小是个官儿,拿着官的架子,问他们到底是咋回事。谈不得说,二拐子他奶奶的不是人,竟然趴在窗口偷看他的大侄女睡觉。听了这话,方子衿暗自吓出一身冷汗。方七头问二拐子,有没有这事儿。方二拐子说,老子看喽怎么啦?他谈不得是啥子玩意?他是叔叔辈,他都看得,老子是兄妹,就看不得?

  方子衿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这可是享受着父亲恩惠的两个人,他们竟然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天啦,这都是一些什么人啦,她简直一天都呆不下去。站在门前的方子衿,见有人往自己这边看,她顿时有一种被人脱光了衣服的感觉,羞愧难当,一转身进了屋,将门插好,在床上躺下,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这两个流氓,人民政府为什么不枪毙他们?她恨恨地想。

  外面闹腾了一阵,没有声息了。方七头怎样处理了这次偷窥事件,她不清楚。知道外面没人之后,她从床上爬起来,点亮豆油灯,拿出自己的白大褂子,挂在窗口,担心这样遮不严,又用医用胶布,将四面都粘上。

  这一个晚上,方子衿几乎是睁着眼睛苦等天亮。天刚刚有了亮色,她就起床了。跨出门,就看到谈不得睁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看着她,笑着对她说,大侄女,起来喽?她鼻子哼了一声,端着脸盆,走到厨房里打了一盆水,端到门外洗漱。她能感觉到,谈不得就站在屋子里某一扇窗子后面,贼溜溜的眼睛,一直都在她身上逡巡。这种目光洗礼,就像是每一个毛孔中有虫子爬出来一般,让她浑身瘙痒难耐。她匆匆洗完,逃一般离开,赶到土改工作组驻地。

  土改工作组的负责人刘组长正在门口刷牙,见了她,含着满口牙膏泡同她打招呼。她说她来送地契,惊得刘组长目瞪口呆,匆忙漱了口,将她请进房间。他将刚刚洗口用的搪瓷缸子涮了涮,从包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小包糖,冲了一杯糖茶给她。

  “你说你送地契来的?什么地契?”他问。

  方子衿道了一声谢谢,却没有碰那只杯子。她将自己家的情况介绍了一番。刘队长听过之后,激动地握着她的手,说是帮了他们的大忙。方家坝子的土改已经开始两个多月了,可是,因为当地人不肯配合,工作进行不下去。他原以为是那个躲在恒兴的地主在背后起了什么作用,正想向县委农村工作部汇报,争取市里的支持。现在才知道根子还是在下面。他又请求方子衿帮忙做那些佃户的工作。方子衿将晚上在她的房间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表示这件事,她也帮不上忙了。如果她的父母在这里,或许能说上话。可是,他们现在已经是市中医院的医生,没时间下来。

  第四天上午,方子衿正在给方家坝子的乡民看病,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锣鼓声。锣鼓声由远而近,从上坝那边传来。刘队长和方子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跑出去打听。很快有消息来了,余珊瑶出师告捷,剿匪司令部组织了一个锣鼓队,送她返归医疗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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