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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七卷《敦煌遗梦》(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你有五十几?”

  “哦?……哦,五十好几了。”他心里暗暗好笑,脸上胡子拉碴的在这黑森森的洞里一定挺吓人。

  “五十大几的人,又是搞壁画研究的,知道佛教啥时传到于阗国的吗?”

  “我读的书不多,记得好像《于阗国投记》里讲过,是在释迦牟尼涅槃后二百多年,国王尉迟胜在位的时候,于阗开始兴佛法……”

  “知道个一星半点的就胡说哩,俺当你有多大学问!佛祖涅槃后二百三十四年,那是于阗建国的年头;尉迟胜在位,那是于阗建国一百六十五年,你倒好,让于阗早兴了一百多年佛法!”

  “我的确是孤陋寡闻,”张恕心里已经十分不耐烦了,“不过我不知道你刚才讲的这些与吉祥天女有什么关系。”

  那女人又是一阵冷笑:“真真是大俗人!好好给我听着:先前于阗王不信佛法。后来有个比丘叫毗卢旃的去看他,说:如来派我来,让陛下造覆盆浮图一躯,我佛可使陛下永远做皇上。于阗王说,叫我瞧瞧佛爷,我自然从命。毗卢旃急忙鸣钟向佛请示,佛派了罗喉罗变形为如来,在空中现了真容,从此,于阗王才算是信了佛教……知道罗喉罗是谁吗?”

  “释迦牟尼的长子。”

  “俺没问你他是谁的儿子!”女人的脾气又急又暴,“他后来是修成正果的罗汉身哩!……于阗王信佛以后,整个于阗的王族子弟都跟着信佛,尉迟乙僧当然也是王族子弟,是很了不起的画家。唐朝贞观年间,唐太宗对河西不放心,派了重兵镇守,把一大批王族子弟请到中原,其实是当了人质,乙僧就是那时到中原来的,先前咱中原只有阎立本的画最叫皇上喜欢,乙僧到了,太宗皇帝喜欢得了不得。那幅功德娘娘沐浴图就是他画的……”

  张恕默然不发一语,心里却在暗暗称奇。他万想不到这个形貌粗陋,看上去像是没文化的女人竟如此精通敦煌与佛教的历史。

  “不过唐朝贞观年间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三百年的历史,乙僧的画,是怎么保存到现在,又怎么传到……传到您手里的呢?”

  “问得好。”那女人仍是眼皮不抬,“是俺娘留给俺的。河西五个州,只俺娘家姓尉迟哩!”

  “这……这么说,您是乙僧的后代?是从新疆迁徙过来的?……您那么痛快答应给我看,不怕我不还你?”张恕仍然心存疑惑。

  女人飞快地抬一下眼:“不怕。在这搭守了三十年,好肉孬肉咱还识得,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画有点儿残了。听俺娘说,是俺小时候不知事,把功德娘娘的眼睛抠了一只呢!”

  “抠佛眼是要遭报应的。”张恕想用玩笑话来打破这恐怖沉闷的气氛。

  “可不是咋的?!你看。”她说着,顺手把右眼球摘下来,右眼皮一下子瘪了下去,变成了一个黑窟窿。张恕骇然了。

  “这是俺闺女花钱给安了个假的。”这女人仍然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她的眼珠就像个玻璃弹子一般不值钱。张恕站起身,决定结束谈话了——他心里的恐惧已经到了极限,马上就要溢出来了。

  “你要想看那画,明晚子时上鸣沙山顶去拿!”

  这是他走出洞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他就看见满天的星斗都在黑暗中摇晃起来。

  5

  就在张恕进行他来到敦煌后的第一次真正的浪漫历险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男孩敲响了肖星星的门。

  这是个旅游者。一个来自北京的大学生。在他身上存在着既喜欢行万里路却又缺乏行路盘缠的问题。此刻他饥渴难耐,因此只好听了旁人的介绍,来到这处房价最低廉的地方。谁知这地方也只亮了一处灯——陈清老头儿不知到何处蹭酒喝去了,因此只剩了一个肖星星。

  6

  肖星星忽然感到,童年时的自闭症又重犯了。两天以来她不愿见任何人,而且无论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心里始终荡漾着一种莫名的忧郁——自从张恕向她表示了一种特殊感情之后。

  应该说她对他颇有好感,甚至可以说,在开初的几分钟她就喜欢他了。她觉得他身上漾着一股真正的男人味儿,很有一种男性的性感。在连续几天的接触中,她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施展自己的魅力。在她热情奔放之时,她的表现欲极强。她喜欢他看她时的那种目光,她喜欢自己能够迅速赢得一个出色男人的兴趣,在潜意识中,她似乎一直在盼着发生点什么事,盼着他能说点什么。她喜欢听关于爱情的表白。她听过各式各样的爱的表白,却没有一种与小说里的爱情表白相似。

  但是她听过之后,恐惧便随之而来。这就像一个出色的演员在赢得观众之后总怕失掉他们一样,她要为观众们做他们喜欢让她做的事,而这些事却并不一定是她喜欢做的。因此她除了恐惧之外还感到累。她弄不清当她卸装之后,像个邋里邋遢的主妇一样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的时候,他们是否还喜欢她。

  她明白张恕这种男人对于所爱的女人有着苛刻的要求。这种男人大多是唯美主义者,恐怕很容易对爱的对象突然失望,而这种失望恰恰又是她无法容忍的。因此她唯一的选择便是逃遁。

  可是,在这种年龄,逃遁也不过是一种演得令人厌倦的老戏了。她真想试一次,全身心地试一次,不去考虑结局,只作为一种美丽的人生体验,去爱一次,被爱一次。

  但是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这体验恐怕早已变成不美丽的了。这大约便是她永远不能真正快乐的原因。

  7

  他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她眼前。

  那个夜晚很安静,因此敲门声也很安静。她开了门,他出现了,安静的灯光马上流淌在她身上。她看见了那高高瘦瘦的身材,那又宽又平的肩膀。她见了鬼似的向后退了两步。这样,他看见灯光恰好把她的头发勾勒出来,一道金色的颤抖的光。接着他好像看见了她眼里突然出现的恐惧。

  她的恐惧是由于做梦与应验的老故事。这样的应验已经有许多次了,但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梦中的主人公会突然在现实中出现,而且是在一个安静的夜晚。

  许多年之后,肖星星向我这样描述她当时的感觉:我以为那梦又在继续做了。我以为那男孩的手腕上很快就要冒出鲜血。我几乎要掉头逃跑,从猩红色的梦魇中逃掉。

  而后来发生的故事证明她真的逃掉了。他却没有。

  8

  “我可以……可以喝水吗?”那男孩这样问。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到了。他脸上的皮肤变成了一片片焦褐色的鳞片,嘴唇渗出淡红色的血,喉结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当然……”她喃喃地说。

  接下来的事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他喝了水,由于快几乎呛出了眼泪。她看着他那滚动的喉结,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怜惜。那好像是许多年前的某一个镜头的重复。他还在尴尬地端着杯子的时候,她便为他烧好了洗澡水。是用那个小电炉烧的,张恕帮她接上的电源。

  接着她在那个小电炉上烤玉米,慢慢地翻动着,玉米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小屋。紧闭着的盥洗室关不住哗哗的水声。这水声在这个安静的夜晚给了她一种近似温馨的安全感。她懒懒地坐在那儿,听着水声,闻着玉米的香味。暖洋洋的,好像一闭眼便会香甜地睡去。

  后来那男孩子终于湿漉漉地出来了。湿头发像一丛丛剑麻似的直立着,换了干净的T恤衫和短裤,都是旧的,看上去却很舒服。原来他是个很俊气的男孩。梦中那个男孩子似乎永远笼罩着一重雾霭,而眼前的男孩却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灯光下,她甚至可以看清他唇边柔软的唇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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