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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悄然划过的流星

二   7

2016年12月19日16:20 来源:中国作家网 黄辉鸿

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们校取得了突破历史的好成绩,尤其是春莹的一年级语文,不但平均分在全乡的一年段中排名第一,而且还领先了第二名好几分,这对刚进入教坛不久且学生底子普遍薄弱的的春莹来说,实属不易。

在本学期最后一次的教师大会上,中心校的校长、教导主任等领导们对我们校取得的成绩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并多次点名表扬了春莹,给了她极高的评价。会议结束时,已是中午时分,复成校长提议,大家在离中心校不远的一个小饭店里聚餐,以示庆祝。

饭桌上,张复成校长斟满了一杯酒,动情地说:“今年我们学校的期末成绩,那是太好了。这些成绩,都源自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努力奋斗,没有你们的奋力拼搏,就不可能有学校现在的发展。来,大家举起酒杯,干。”说完,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们也纷纷举起酒杯。春莹连忙开了一瓶饮料,分别在自己和雪舞的酒杯中倒了少许,然后也举起酒杯,呷了一小口。

“今天我很高兴,春莹班级的语文成绩考得太出人意料了,中心校的校长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她班的?哦,对,叫‘鹤立鸡群,独占熬头’!作为一个新老师,能把班级带成这样,真是一级棒,特级棒,超级棒,太了不起了!”复成校长把酒杯放在桌上,“除了春莹,阿辉和经元班级的语文成绩,也考得很好,在全乡的各段排名中数一数二;林坤班级的语文以及雪舞两个班的数学,这个学期的平均分也提高很快,相信下个学期,你们就能追上别人,并且超过他们。其他的班级也都不错。”顿了下,他又说:“这几年,我们学校的进步是非常的快呀,大家也都看到了。在你们的努力下,我们取得了很多的成绩,也赢得了上级领导和社会的尊重。作为校长,我没有其他可说的,能说的也只有‘感谢’二字了。”说完,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盒香烟,抽出一根,在手上敲了敲,然后看了我们一眼。忽然他明白了什么,就拿着香烟在鼻子上闻了闻,后又塞进盒子里。

子元老师接过了话茬:“是呀,我是老教师,云川小学的成长过程,我是最清楚了。以前,由于老师工作不认真,加上家长的不支持,每次期末考试,这所学校的各科成绩几乎都是全乡倒数第一。这里的学生,流失现象十分严重,好多学生都跑到其他学校了。尽管校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学校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每个人都无心教书,巴不得迟点到校,早些回家。于是,我们的学校呀,就臭名昭著了。除了中心校,连学区甚至县教委,都知道这里有一所云川小学是扶不起的阿斗,是人人都不想教书也不会教书的破学校。三年前,复成校长从银中学校(我们乡的另一所完小)调到这里当校长,与此同时,阿辉、林坤等人也都分配进来了,经元也从中心校下来了,从此,我们学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人都扑在了教学工作之中。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许多班级的平均分都飞一样地上来了,尤其是阿辉班的语文,平均分提高了二十来分,破了全乡的提高分记录。这几年来,学校不但走上了正轨,而且进步明显,喜事不断。每个学期,都有一些老师获得了乡、学区甚至县级的各种奖励和荣誉。同时,我们学校这几年也陆续获得了‘乡文明学校’、‘县先进单位’、‘学区优秀学校’等光荣称号。每一次成绩的获取,都是你们辛勤工作的见证。复成校长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们,说你们是怎么的认真,怎么的勤奋。看看现在的云川小学,谁还敢小看?谁还敢说七道八?这些,在前些年,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呀!”

这些话,以前复成校长、子元老师以及其他学校的老师都有跟我们讲过,每次讲起云川小学的历史,大家都会不住地夸我们,说我们如何努力地为这所学校挽回了脸面,还赞我们是多么优秀,多么能干。当然,每次听到这些话,我们也十分得意,有一种被当成救世主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国敏说:“春莹,现在你成了闻名全乡的风云人物了,可得祝贺下呀!怎么样,是你敬大家酒呢,还是大家敬你酒呢?”

大家都看着春莹。

春莹忙站了起来,说:“为了感谢大家在本学期对我的帮助,我真的要敬大家一杯。”说完,她把杯中的饮料倒掉,拿起桌上开掉的一瓶啤酒,往杯中倒了一小半,说:“我真的不会喝酒,从小到大,我几乎滴酒不沾,今天为了感谢大家,我破例了。但我只能喝这么多,希望各位见谅。这半杯酒我干了,你们随意,可以吗?”

“行!怎么不行?”国敏说,“只要你肯喝酒,想怎么喝都行。”

大家又都举起了酒杯,和她的杯子碰了碰。春莹把酒杯端到嘴巴前,先用嘴唇舔下,然后呡一小口,喘了口气,再呡一小口,最后在大家的期待中,把剩下的酒喝光了。她坐下后,急忙把饮料倒到杯中,又喝了一小口,好像嘴中残存了些苦药,现在用水把它们清洗掉。我正好坐在她的旁边,就用手臂轻轻碰了碰她:“原来你会喝酒呀!我们以前都被你骗了!”她瞪了我一眼,轻声说:“你没发觉我刚才的痛苦表情吗?我是真的不会喝酒呀!真没良心!”

我微微笑了下,没有做声。

“雪舞,春莹都喝酒了,那你呢!你准备怎么喝?”国敏拿起一瓶酒,站了起来。

“我?我真的不行呀。”雪舞马上把桌上的杯子拿了过来,双手一挡,藏在了自己的怀中。

“雪舞,喝酒时不能藏酒杯的,这是喝酒的规矩。”绍影笑道。

“我不管,你们欺负我,我就只能这么做了。”雪舞摆出一副对抗到底的姿态。

“哈哈!”国敏看到雪舞天真可爱的样子,笑了起来,“算了,这次就先饶过你吧。下个学期可不能这样了哦。”

“那就下个学期再说呗。”雪舞像耍宝一样又把杯子从怀里掏了出来。

酒桌上,我们畅谈着一个学期来的教学感受和经验体会,大家都很兴奋,把压在心头的酸甜苦辣全都倒出来。这个学期,我们在学生身上倾注着自己那么多的青春热血,虽然苦过累过,但成绩斐然,苦也快乐着!

接下来几天,我们忙着写成绩单、开结业典礼、家访。就这样,忙忙碌碌的一个学期就结束了,寒假如期而至。

面对着别人日思夜想的寒假,我竟没一点高兴,反而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没有了校园的喧嚣,没有了同事的交流,没有了教学上的忙碌和压力,我不但没一点轻松感,反倒感觉到了无所事事的空虚所带来的压抑和苦闷。正如一些老人所说的“闲的人忙不得,忙的人闲不得”,我是属于后一类人。当然,在我无聊得只得等着日出日落的日子中,春莹的身影老是不知不觉地跑到我的脑海中,骚扰着我那本来就有些焦躁的心,这更让我寝食难安。

农历十二月二十一下午,我妈叫我去球山镇上买点年货,同时要我去买套过年的衣服。我欣然答应了。我想过了,这次我要走远路,先骑车到镇北边的榆塘街,再从榆塘街往老街方向走,这样虽然路途远了不少,但可以骑春莹家前面过,说不定可以遇到她。要是她问我怎么会到这里过,我就编个缘由,就说是从学校来的,要去镇上买点东西,云川到球山镇正好可以经过这里。想到这个理由,再想到等下说不定可以见到春莹,我有些兴奋,还有些激动。我哼着歌,悠然地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往球山走去。一路上,只觉得今天的天特别高远,正空中,那橙黄而略微刺眼的太阳,正喷洒着柔和酥软的光芒,这些无声的光芒,就像母亲安乐的怀抱,一层一层地将我紧紧包住,又把温暖一寸一寸地往我内心深处延伸、扩展,最后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骑了二十来分钟,快到榆塘街口时,我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我打开按键一听,是妈妈打来的,里面传来了她焦急的哭声:“阿辉,你到哪里里?先回来吧,你大哥从楼上摔下来,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我一听,脑子马上“嗡”地抖了起来。这个大哥,真惹人烦,隔三差五的总会出点事情,以前不是跟人吵架,就是生病,或者在家里闹事,总之不弄点动静出来不罢休。现在倒好,从楼上摔下来了!这么大的人,眼睛难道是起摆设作用的,竟然还能从楼上摔下来?我的天呀!

我马上调转车头,往家里跑。虽然我很恨大哥,但他毕竟是我的亲哥,要是他出事了,我也别想安宁;何况,我对他的恨,有很大一部分是“恨铁不成钢”的那种愤懑。

怎么会从楼上摔下来呢?摔得怎么样了?可千万别摔残呀,否则医药费可怎么办呢?一路上,我胡思乱想,各种可怕的结果在我的脑子中盘旋。要是这样,这个烂摊子可怎么解决呀?他是身无分文,一切都得我来打点,我该怎么办呀?我也没多少钱呀!

我紧赶慢赶地骑到家,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屋里“哎哟哎哟”的呻吟声。走进门一看,只见大哥头靠着墙,平躺在地上,脸上、手掌上都是血。妈妈、拄着拐杖的三哥和几个邻居正蹲在他旁边,着急地问着话,可大哥只是不停着呻吟着。

“怎么回事?怎么会从楼上摔下来的?”看到这种情景,我心乱如麻。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我在楼上整理被子,忽然听到楼梯上有东西滚落的声音,我下来一看,就看到你大哥浑身是血,趴在地上不停地哭喊了。”妈妈抹着泪说。

一个邻居对我说道:“你赶快叫辆三轮车来,拉你大哥去球山医院看下吧,看他摔得怎么样了?”

我慌忙跑到外面,喊了辆过路的小货车,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大哥抬上车。在这个过程中,大哥不停地喊着:“疼啊,轻点!”他每喊一次,我的心就揪了一下,真的不知道他摔得有多严重。

我坐在大哥的旁边,向母亲挥了挥手,安慰她说:“放心吧,如果是从楼上滚下来的话,应该没什么事?你就不要太担心了。”妈妈向我撇了撇手,发紫的嘴唇一直颤抖着。她想对我们说些叮嘱的话,可怎么也说不出来。

一路上,我紧紧地扶着大哥的手和脚,不敢让他有丝毫的晃动。看着他胀红的都爆着青筋的脸,听着他“咿咿呀呀”不停的叫疼声,我的心就像油锅里煮的豆腐,又急又乱。——这得摔得多重呀!我该怎么办呢?

到了球山医院,在车夫和护士的帮助下,我们把大哥搀到了骨科室。拍过片,医生说,大哥的全身骨头没事,就是手臂和脚踝位置的筋头拉伤了,有些肿胀,没有什么大碍。

谢天谢地,原来没什么大碍呀!我都快提到嗓子眼上的这颗心呀,瞬间稳了下来。可是,明明没什么大碍,刚才却喊叫得这么大声,好像出了什么重大状况似的,把人吓得都快丢了魂了。哎,这个会折腾人的大哥!

“不过,”医生话锋一转,“从楼上摔下来,脑部有没有受伤,现在还看不出来,得要过几个小时才知道,最好住院观察一晚。要是真的摔成脑震荡了,那可就是大事了。”

我有些厌烦地看着大哥。他此时已经停止了呻吟,只是瞟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那就住一晚吧。你住院费带够没?”

我没回答,到收费窗口交了住院费。不久,一个护士推着一张小轮椅把大哥拉到一间病房里。

我走出医院,在门前的台阶上半蹲了下来。大哥有惊无险,我紧绷的心可以放松些了。但愿他不会摔成脑震荡。我想,应该不会的。

我朝四周看了下,医院前面的街道,除了偶尔几辆车子,没什么人在这里经过。安静的大街,略发显得宽阔。街道旁边,几株光秃秃的小树,直挺挺地立在那里,显得那样的孤独和寂寞。

看来晚上是回不去了!我有些惆怅,又有些恼怒——这个大哥,每次大事临头,身边总是光溜溜的没一分钱,什么都要我张罗着,哎!真是无奈。而且,临近年光,别人都在忙着过年,我还得在医院里守着大哥,个中滋味真的无法表达出来。

蹲了一会儿,我站了起来,给我的堂叔打个电话,叫他告诉我妈一声,我大哥没什么事,叫她安心。然后,我走出医院,到旁边的街上闲逛着。我不想进去看大哥,说实话,我对他是相当的排斥,甚至有些记恨。如果不是我的至亲,我会任其自生自灭,绝不会管他。

我慢慢地往前走,转过一个弯,就来到了比较热闹的球后街。这条街的两旁,都是一些小吃店。接近年末,这些店的生意十分红火,店中人头攒动,进出客人连绵不绝。我慢慢地走着,仔细观察着每一家店的热闹景象,似乎在欣赏着一幅幅动人的画面,好填充此时内心的无聊和无奈所产生的巨大空间。忽然,在一家“美味小吃”店的柜台前,那些站着的犹似筷子堆般的等待买东西的人群中,我好像看到了春莹,但不是很确定。我本想驻足仔细看下,但她一下子就淹没在人群里,很难分辨出来了。

我又在街上逛了许久。

傍晚时分,我在面馆吃了一碗面,又打了一碗带到医院里。

到了大哥所在的病房门口,一个护士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都过了几个小时了,你还在叫喊什么呀?这么大的人了,好像小孩子一样,还不断地喊疼。骨头根本没事,不知道瞎嚷什么?”接下来是大哥的声音:“我的手和脚真的疼呀……你叫医生过来,再帮我看下吧,或者按摩下也行。真的疼得难受呀!”那个护士气呼呼地走出来,自言自语道:“从没见过这么脆弱的大男人!”

我急忙给她让了道,走进了病房,把那碗面放在病床上。

大哥挣扎着坐了起来,面现痛苦的表情,脸上的皱纹都有些弯曲了。他哆哆嗦嗦地夹起面条,往嘴巴里送去。

“到现在了,还疼?”我没好气地说。

“嗯,还疼。你下午去哪里了,也不在旁边看着我。万一我出现了脑震荡的症状怎么办?”

我没理他。

“你吃吧,吃完了,把东西放在床边,等下我拿走。这病房里气味太大,我受不了,先出去下。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你按下电铃找护士就可以了。”我不想在里面呆太久,因为我看到了旁边的病床上,一个大爷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我来到注射大厅,大厅前面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电视机。我斜靠在一排米黄的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中的画面。

不久,夜色爬上了天空,笼罩了大地。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我的心也是空荡荡的。我拿出了手机,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忽然,我想起了春莹曾经给我打过电话的那个奇怪的号码——90xXXXXXX,这个号码和连着号码的旧手机是她爸爸以前用的,但现在失宠了。春莹偶尔会用下它。

要不要打个电话呢?我犹豫着,算了,还是发个信息吧。打电话,一下子也没那么多的话说。不知道是哪个哲人还是我的同事说过,有些人单独面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时,往往会心情紧张,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话了。我就是属于这种人。发信息时,就没有通话时的那种面对面的紧迫感,而且有许多准备的时间,这样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我思考了一会儿,发了一条信息过去:“请问,是春莹吗?”我静静地等待着回音。可过了好久,手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好像往深不见底的悬崖下扔一块石头,却总听不到底下传来的回声一样。我的内心有些失望。看来,这个手机没在春莹身边。

我站了起来,想去书店里看看书,以打发这难熬的漫漫长夜。

走到医院门口,忽然,手机传来“嘀嘀”的声音。我急忙拿起手机一看,哈,是春莹发来的回信——“刚才在看电视,没看到。你在干嘛?”

看到这则信息,我十分兴奋,急忙跑回注射厅。我发现自己心跳的速度都有些快了。

我坐在椅子上,定了下神,然后发了信息过去:“现在在医院,有些无聊,所以想找你聊聊天。”

“出什么事了?生病了吗?”她发信息道。

“不是,是我大哥出了点状况,我来陪他。”

“哦,那你晚上不回去了?”

“应该不回去了。”

“要我过去帮你什么忙吗?”

“谢谢,没什么事了!呵呵!”

我们又互相发了几条信息,她问了我们在哪家医院以及我大哥的情况,我如实作了回答。

“球山医院离我这里不是很远,你要过来玩下吗?”她发信息道。

这么晚了,我不好意思去打扰她,就拒绝了:“今天就先不去了,等以后有时间再去玩!”

通完信息,我的心像被琼浆玉露滋润了一样舒服,不再觉得在医院陪护大哥是一件苦差事了,同时也觉得大哥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令人讨厌了。我看了会电视,就来到大哥的病房,倒掉了床边的垃圾,再扶着他上了趟厕所,然后躺在房角一张空着的病床上睡觉了。奇怪的是,这一晚的睡眠竟然是这么的香甜,一觉睡到了大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