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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悄然划过的流星

一   5

2016年11月24日14:58  黄辉鸿

5

这几天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雨,空气湿漉漉的,猛吸一口气,嘴里好像可以吸进空中湿润的水汽。

早晨,我进了办公室,发现地面满是水痕,脚一踩上去,就留下了亮晶晶的水印。

我拿来鸡毛掸,轻轻拍了拍桌子,抹去桌上的灰尘,然后重重坐在了椅子上。开学初的忙忙碌碌,真是让人疲惫。我打了个哈欠,刚想起身去教室看看,门口响起了子元老师的声音:“阿辉老师,这么早就来了呀!”

我忙站了起来:“你也早啊,子元老师。”

子元老师走了进来,坐在了春莹的座位上,满脸的笑容。

“昨天看得怎么样?”

“哦!”我苦笑了一下,“就这样。”

“就这样是怎么样呀?”

我故意翻了翻语文书,想在脑子里找些说辞。

“那你们昨天有没有交流双方的联系方式啊?”子元老师继续问道。

“第一次相亲,没经验,竟然忘记问电话号码了。”我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在子元老师夫妻的热情撮合下,我昨天晚上去相亲了,对象就是他们邻居的表姐的女儿。这个女孩子,长得圆鼓鼓的,身高一米五多点,但我怀疑她的体重会在一百三十斤以上。她话不多,我也就随便聊了几句,然后借口离开了。我不是希望对方要貌美如花,但总不能让我看了难受,说实话,我对她是一点眼缘都没。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子元老师的话,他们的热情让我感动,但他们可能不一定了解我此时的心境,我怕实话实说会冷了他的心,也怕他们会对我产生误会,以为我挑三拣四,眼光过高,所以只能支支唔唔地周旋着。

子元老师凝神看了我一下,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说:“昨天晚上我和邻居在聊天时,他说那个女孩子好像不是很苗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听他的语气,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想法,我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了。我嗯了一下,说:“是啊,不怎么瘦!”

子元老师哈哈一笑:“没看上,是吧?”

我陪笑了一下。

子元老师接着说:“这个女孩子的爸爸妈妈,对你的印象很好。这个女孩子么,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大家都能感觉出,她对你的印象也不差。”

我没有作声,眼睛转向了窗外。

子元老师用食指和中指轮流地轻扣着桌面,他想了想,说:“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其实当我听到对方的相貌时,我就猜到了你们的成功率不会很高。不管对方家庭条件多好,相貌如果极大影响你的视觉感受,我想还是放弃算了。毕竟两个人要一辈子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了就想蒙眼躲着,那还怎么过日子。昨晚我家的老婆子在旁边絮絮叨叨的,叫我一定要做好你的思想工作,想办法促成这段婚姻,结果被我批了。毫无甜蜜感的婚姻,还是婚姻吗?哪怕千方百计促成了,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在看你的感受,如果你想继续发展,我和我家的老婆子一定帮你牵线搭桥;如果你看不上,我们再尽量物色其他人选。怎么样?你说实话,不要因为是我们介绍的就有所顾忌,没关系的!”

听完这段话,我很感动,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能笑笑,说:“谢谢你了,子元老师,真让你麻烦了。现在开学很忙,还有许多事没解决,这相亲的事我想先放放!”

“嗯,那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他点了点头,“不过,趁现在还年轻,像相亲这样的事情,要多去看看。没什么难为情的,找老婆吗,本来要多找几次才能找回来的。我会跟我家的老婆子说的,让她没事的时候,多去物色几个女孩子。当然了,你也需要自己去找找,去看看。世界这么大,总有适合自己的女孩的。比如现在学校里就有几个女教师,她们呀,都不错,我想,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每次讲到这样的内容时,我都会转移话题,我不想也不敢在这样的话题中多说下去,于是我问起了一二年级学生的表现,没讲几句就有其他老师过来了。

由于前几天经常开会,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几节完整的课,今天早上,我一口气上了三节语文课,同时把排座位、选班干部等所有的期初工作都马马虎虎地解决了。一个早上,讲得我口干舌燥,喉咙冒烟,腿也站得发酸,好想痛痛快快躺一下。听到中午放学的铃声响了,我有种拧紧的螺丝被彻底旋开般的轻松感。拖着两条早上几乎没有休息过的双腿,我有些蹒跚地来到办公室,坐在了椅子上。外面响起了学生争先恐后下楼的跑步声和叽叽喳喳的讲话声。

我用拳头敲了敲小腿,想闭目养一会儿神。突然,门外传来我班的班长林爱蓝同学着急的“报告”声:“老师,出事了,云岭同学从楼上摔下去了……”

“什么?云岭坠楼了!”我跳了起来,推开了椅子。

二楼走廊的尽头,是通往一楼的石板楼梯,楼梯两侧筑着有将近一米的栏杆。这里的学生非常调皮,有时课间课后,三三两两地都会爬上栏杆,从上面滑了下来,还美其名曰“滑 滑梯”。这种活动危险性极大,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平时我们是再三禁止的,可还是有些学生趁着老师不注意,玩起了这种他们非常热衷的危险游戏。

现在,楼梯上挤满了学生,他们聒噪纷扰的声音引得我的腿直发软。我边跑边对爱蓝和她身边的同学说:“你们赶快去叫校长和子元老师,快点!”校长是一校之长,遇到大事一定要他主持大局;子元老师是本地人,有他在可以省却很多的麻烦。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不敢想像会出现怎样惨烈的景象,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此时的脑海里就剩下祈祷——希望孩子别出事,至少别出大事。跑到楼梯口,我推开挤在一起的学生,往下面一看,只见云岭坐在一大堆的垃圾上,头垂着,在微微啜泣着。

原来,楼梯的右侧,是我们学校的垃圾场。平时,学生将校内垃圾清扫出来,都会倒到这里。等这里的垃圾多了,学校就会叫外人来把垃圾运出去。现在,这里最靠近栏杆墙边的垃圾有半人多高,而云岭正好摔在了这堆垃圾上面。

我看他能坐在垃圾上哭泣,心顿时安下不小,忙问:“云岭,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摔到了?”这个时候,我不敢有任何的批评和指责,我最关心的是他的受伤情况。

一听到我的声音,他就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校长和其他的老师也都赶来了,校长更是吓得脸色铁青,嘴唇直哆嗦着,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楼梯与地面的垂直距离有三米多,要是一个小孩从这个高度上摔下去,说不定就有生命危险,谁听了不心惊胆战?更何况是负有直接责任关系的校长呢!

我转过身,对他们说:“万幸的是他摔在垃圾上面了。现在在那里哭,应该没什么大碍。”

子元老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嗯,应该没事。”他是见过世面的老教师,他说“没事”,我们的心就更安定了。

校长和子元老师去开了小礼堂的边门,走到垃圾场里,把云岭抱了出来。

我们都围了过去,没发现他的身上有摔到的伤痕。这时候,云岭也不再嚎啕大哭了,慢慢安静了下来。校长让他坐在礼堂的椅子上,子元老师问他有没有受伤,哪里摔疼没,他都摇了摇头。

大家都虚惊了一场。国敏和绍影马上把旁边的目击者叫来,询问事情经过。

等云岭恢复常态后,我安排了学生,把他送回了家。

周围的人逐渐散去,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一阵风拂过,稍稍刮乱了我额前的头发,我用手轻轻一捋,这才发现脸上挂着汗珠呢——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冷汗?怎么刚才没察觉呢?我随便用手掌擦了下,又走到了出事的楼梯上。看到原本凌乱不堪的垃圾堆里因为有人滚过而稍显平整的地方,心再一次“怦怦”直跳。感谢这些垃圾!真的!以前我十分讨厌的果皮纸屑,却成了云岭和我以及这个学校的幸运稻草,避免了一件惨剧的发生。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念叨着:“菩萨保佑!”我此时的态度是那么的虔诚。我妈妈平时经常吃素念经,她不断告诉我,我们要时时行善,事事行善,有空要烧香念佛,如此方能逢凶化吉。虽然我们家屡遭不幸,但她从没对神佛的保佑失去信心。她相信,只要她一直虔诚下去,我们家总有走出黑暗,走向幸福的一天。对于她的这些唠叨,我都一笑了之,不以为意。可是今天,我隐约觉得,神灵真的会保佑天下众生的,只是他有时没注意到你,或者你还不够虔诚而已。此时我心无杂念,面向东方,闭目祈祷。

忽然,楼梯口传来了春莹的声音:“原来你还在这里啊。快来吃饭了。”

我猛然睁开了眼睛,放下了双手。

春莹正站在楼梯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有种说不出的尴尬。春莹笑了笑,说:“子元老师娘喊了好几次,叫大家吃饭了。我看你没来,过来看下,原来你还在这里‘视察’呀!”她的“视察”二字,更让我觉得脸上发烧。我赶忙走下楼梯,说:“谢谢了。差点把吃饭这件事忘记了。走,吃饭去。”我们就一前一后往厨房走去。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中午大家都没心思吃饭。校长更是虎着一张脸,一言不发,那脸上因为紧张害怕而产生的青色还没褪去。大家都随便吃了几口饭,校长就叫大家到校长室开会。绍影在会上简单介绍了这个事情的起因——云岭放学后看到没老师在场,就爬到楼梯上往下滑,一不小心,滚了下去……

听到这里,校长皱起了眉头,他说:“幸亏呀,下面有好多的垃圾垫着。要是没这些垃圾,这后果呀——”

大家也都沉默着,谁都不敢想这件事的另一种结果。

校长接着说:“班主任都听好了,以后要把这件事当作典型,好好在班内教育教育,防止类似事情的再度发生。还有,每天安排老师和学生在这里巡逻。我要让此事发生的概率降为零。阿辉,巡逻工作你安排下。”

“好!”我答应道。

经元还想说什么,大家就听到走廊上传来了家长的声音:“复成校长在吗?”

子元老师说:“是云岭爸爸来了。除了校长、我和阿辉老师,你们都回办公室吧。”

大家刚站起来,就看到校长室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长得矮矮胖胖的,那短短的头发平整地向后靠着,脸上油光发亮;另一个中等个头的,鼻子高高的,眼睛特别小,满脸的怒色。

子元老师马上站起来说:“代波,你们来了,快坐吧。”

那个高鼻子、小眼睛名叫代波的就是云岭的爸爸。校长忙从衣兜李拿出香烟,抽出两根,递了过去。另一个人接了香烟坐了下来。

我问那个叫代波的人:“云岭中午回去没事吧?”

代波站在桌子旁,看了我一眼,阴着脸说:“我儿子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摔下来的?”

子元老师马上陪笑说:“云岭趁老师不在,把楼梯的栏杆当滑梯玩,不小心摔下去了。小孩子嘛,天性都爱玩,你就别再批评他了。幸亏今天没事!”

“没事?”代波两手紧紧抓住桌角,大声说,“他回家一直哭,饭都没吃。我问了好久,才知道他从楼上摔下来了。你们这些老师眼睛瞎的?这么一个孩子,竟然让他摔下来?你们学校的安全这么没保障的吗?”

“代波,你也不要激动。”校长低眉说道,“孩子摔下去,我们是有责任。幸亏没出什么大事情。如今我们已经想好了措施,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但我也希望,你们在平时也要好好教育孩子,让孩子知道哪些游戏该玩,哪些不该玩。学校里学生多,老师少,难保有什么事情发生,如果你们家长在平时能多给孩子耳朵边吹吹风,说说话,讲讲道理,那我们的教育教学就有效多了。”

那坐在椅子上的人抽了口香烟,一团烟雾从他的嘴巴里吐了出来。他用食指敲敲香烟前面已经烧掉的烟灰,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平时要做事,要赚钱,哪里有时间教育孩子呀?再说了,如果对孩子的教育工作都让我们做了,还要你们老师干嘛呀?”

这是什么垃圾逻辑,简直是强盗逻辑。难道教育孩子就只是老师的事情,而家长可以袖手旁观?听了这些话,真想发火。

“阿正(抽烟的这个人的名字),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子元老师也很不高兴。

“怎么,我说错了?”那个叫阿正的翘起了头。

子元盯着那个人看了一会儿,说:“孩子生下来,自己就可以不用管了?阿正,你也算个有文化的人了,怎么能讲出这样没文化的话来呢?”

那个阿正用眼睛斜了子元老师一下,嘴巴里又吐出了一团烟雾。

“一个孩子,从小到大,他的教育,当父母的可以不用管?家长只管赚钱,把孩子喂大,养壮就够了?阿正,你是这么想的吗?你的孩子如今都长大了,也有出息了,这么多年,你们夫妻难道都没好好教育过他?我看不尽然吧!”子元老师正言厉色地说着,“家长们拼死拼活地赚钱,目的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让自己的孩子以后能过得好些,至少比自己过得好些么!可是,过得好的标准是什么?吃得好,穿得好就行的?不够吧!我们除了让子女们衣食无忧,还要做好孩子的思想教育工作呀,让他们以后能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地做人、处事。而那么多的处事之道,做人之理,难道只靠老师教育就行了么?今天云岭从楼上摔下去,我们大家都很难过。但事情出来后,大家都要冷静地想想,原因出在哪里,以后怎么去杜绝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现在不是撒气的时候。你以为,我们平时没教育过他们不要爬栏杆吗?你以为我们没组织过学生和老师在这里巡逻过吗?意外只所以是意外,在于它的产生,完全不在于我们的预防范围之内的,而是出在了我们所想不到的时间节点上,是我们根本没法预料的。如果你们这些当家长的,每天多跟孩子说说,有些危险的地方别去,危险的游戏别玩,我相信,像云岭今天这样的意外,发生的概率就少多了。阿正,你认为呢?”

“我只不过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已。”那个叫阿正的语气似乎软了很多。

“真正算起来,孩子一天在学校的时间就只有五个来小时呢,而其他的时间都是在家里度过的。”子元老师的口气也缓和了下来,“所以,家长们除了要赚钱,还要在有空的时候多教育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安全、道德这些方面的东西。当然了,今天云岭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学校是有责任的。好在这只是虚惊一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已经做好了今后的防御措施了,相信,这样的事情今后是不会再发生的。但我还想讲的是,学校的许多工作,还是需要你们家长的大力配合的。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的孩子,只有在学校老师和家长们的共同教育、共同管理下,才能真正地健康、茁壮地成长、成才!所以,千万不要再讲什么没时间啦,要赚钱啦这样糊涂的话了。”

见他们没吭声了,校长又抽出一根香烟递给代波,说:“发生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想的。孩子毕竟是自己的心头肉,你们的心疼我们都理解。这样吧,你们回去,把孩子带到医院看下,要是有打针吃药的,把发票拿来,云岭是有参加保险的,有些发票可以报销掉。”

代波点燃了烟,说:“这次事情就算了,以后你们可要盯紧点,千万别让我再听到什么有关云岭的不好消息!”

看着这两个人的说话样子,我真的很讨厌,但我还是低声下气地说:“作为他的班主任,在学校里,我一定会管好他的,这点你放心。你等下带他去看病,下午放学时我会去看下他的,顺便给他补补下午的功课。”

送走了他们,我回到办公室,正在备课的雪舞马上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说:“你下午真的要去这个孩子家呀?”

“怎么了?你觉得我这样做不大好?”我问。

“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些人都不是善类。你去了,他们会不会为难你呀?”

我想了下,说:“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云岭的家长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所以,我们得给他们个台阶下的。我去看看云岭,顺便给他补课,正是最好的台阶。气顺了,他们就没什么怨念了。”

“刚才这两个人凶巴巴的,真吓人。你是深入虎穴啊,厉害,佩服!”雪舞微微一笑,嘴角两侧就露出了小小的酒窝,像两朵小小的喇叭花。

国敏调侃道:“是啊,一个人深入虎穴太孤单了,雪舞,你和他一起去呀!”

雪舞把头一缩,装出一付害怕的表情:“我才不敢去。我看这里的人,个个凶神恶煞的,没一个是良民。还是离他们远一些好,免得和他们一起打交道。”

“这里有些家长,说话根本不讲道理,谁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绍影说,“阿辉下午去学生家,也是为学校考虑,为大局着想。你们可要想到他的好呀。”

我哈哈一笑:“别这么夸张。我是这个学生的班主任,他在学校里出事,学校肯定有责任,我更脱不开干系。再说,我去他家,是让他们看看,学校的老师是多么关心孩子,免得个别人继续无理取闹。”

大家聊了一会儿天,我感觉今天特别累,就靠在椅子上,想眯一下。无意间,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春莹,她也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带着几分关切。我闭上了眼,轻轻靠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