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文史 >> 文史钩沉 >> 正文

落第秀才李渔如何在南京如鱼得水?(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15日08:31 来源:凤凰网读书

  宴请当日,他甚至还亲自下厨操勺做菜,简直有意要跟先贤“君子远庖厨”的古训对着干。冷菜四道,除白鸡、熏鱼外,尚有发菜、鲜笋两味。发菜是去年游秦时带回来的,系甘肃巡抚刘斗的宠赠,一向被视为江南珍品,不要说食客,就是有些厨师这辈子可能也无缘一尝。笋是新近上市的嫩尖,纯用清水白煮,略沾以陈年老抽酱油,其味鲜美无比。为此他还写过一句广告词:“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可以说是他一贯强调的风格。热炒以蔬菜与水产为主,虽说不上什么名贵,但难得的是都能做到精致清淡,平中出奇,显然不是一般俗厨所能拿得出手的。席间,尤以一道以鲥鱼肋为主料的四美羹和一只烂蒸老雄鸭给客人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当然,受欢迎程度最高的还数前面提到过的八珍面,把客人们一个个吃得面红耳赤,面面相觑,差点连碗都吞进肚里。等到饭后一干贵客被请到东厢的浮白轩去看他新近完成的力作《慎鸾交》的彩排时,更剌激的场面想不到还在后面。乔王二姬虽系西北籍贯,但经过大名鼎鼎的笠翁先生的调教,仅仅用了半年时间,一口清纯的吴侬软语已经糯到了家。更兼音律娴熟,舞姿清丽,望之直如神仙中人。眼前莺莺燕燕,耳边丝竹靡靡,要让客人们做到不意醉神迷,击节叹赏,这个要求显然是过于残酷了。

  坐在前排的两淮盐运使、著名古文家周亮工可能是客人中意志最薄弱的人,一出戏只演到将近一半时,他就已经忍不住了,当即发出“乔王二姬,真尤物也,舞态歌容,当世鲜二”之浩叹。不过令他感到困惑和可疑的是,“李生贫士,何以致此异人者也?”这个问题其实也可看作是座中佳宾们共同关心的话题。没有资料表明李渔当时对此问题作了令人满意的回答。我想如果非要他说,想必此公一定会以手捋须,王顾左右,笑眯眯地用一句“山人自有办法”来搪塞过去的。至于这办法的机窍与要义,今天奋勇下海的作家名人早已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此作了生动的注释,这里也就用不到我来多饶舌了吧。

  在李渔客居南京的最后几年中,生活大体如常,大致可分为携剧团到处作商业性演出与在家享受日常生活乐趣两个主要部分。当时他的年龄已届六十多岁,但依然身体强健,令身边的年轻人十分妒忌。非但无需家人照料,甚至还能维持不亚于年轻小伙子的性生活节奏。这固然得益于多年来对养生学的爱好和研究,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他时刻保持着良好的精神状态。从年轻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学会把人生看作是蜡烛在风中的燃烧,或一滴水珠在太阳下蒸发的过程,深信只有穷尽一切可能性,充分享受生活的乐趣,才是人生真正重要和有意义的。现在年纪虽然越来越大了,但这一信念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当然,在内心里,他也承认自己的精力与生活热情已有些不如从前,虽说策划畅销书、打秋风、走后门、搞色情演出这些事还在继续进行着,但相比往日的激情与投入,现在只能说是处于一种勉强维持的状态吧!怎么说呢?也许,让一个仕途厌倦者向往山林并不太难,但让一个在天空行走的人回到地面,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此时是公元一六七三年的残冬,朔风凄紧,江冻岸裂,从昨日黄昏时分起下的那场雪慢慢覆盖了芥子园后面的钟山。南京城里雪深及膝,街道冷清,行人稀少,商铺店家早早上了店板,回家与老婆孩子烤火炉去了。正是在这样的严寒日子,以筹措个人文集《一家言》刻资的名义,李渔再次带了他那群莺莺燕燕们主动出击,到北京山西等地大捞了一把之后,精疲力竭回到了家门。甚至来不及掸去肩头的霜雪,他就迫不及待地躺进书房内那只奇特的暖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旅途的倦意顿时一扫而尽。说起来,这把前后置门、两傍镶板、形状古里古怪的椅子也是他一生中那些巧夺天工的发明之一,甚至可以说是其中最出色的——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如果光从外观上看,这玩艺颇有些像是今天大小公司里豪华的老板椅,但内在功能上的差异何止天壤之别。光凭它那神奇的节能效果,就值得现在全国各地供电部门的领导们好好学习。根据《闲情偶寄》里的原始记录,这把神奇的椅子每天只需消耗很少一点木炭,就能让你一整天都享受如坐春风的感觉。还是让我们来听听他自己是怎么说的吧:“此椅之妙。全在安抽替(屉)于脚栅之下……抽替以板为之,底嵌薄砖,四周镶铜。置炭其中,上以灰覆,则火气不烈,而满座皆温。自朝至暮,止用小炭四块。”“只此一物,御尽奇寒”。

  当然,此椅之妙应该远不止于此,从形式和结构上来分析,可以说它充分体现了现代家俱一物多用的风格与特征,这在十七世纪的中国工艺史上无疑具有先锋意义。比如你累了时可以当床睡觉,肚子饿时又可以当餐桌,置炭的抽屉里放一香饼,就是现成的香炉。在桌面上凿孔放砚台,可免因天冷墨汁结冰、动笔写作时必须时时呵冻之苦。而衣服受潮时又可作熏笼用。更有意思的是,如果有需要,它在关键时刻据说还能顶替轿子的作用:“游山访友,何须另觅肩舆?只须加以杠柱,覆以衣顶,则冲寒冒雨,体有余温。”接着他又继续强调说,有了这宝贝,古人说的王子猷雪夜访戴的私人游艇,大可当废品卖了,孟浩然踏雪寻诗的那匹毛驴也可宰掉下酒了。话虽然说得有点夸张,但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加上造价低廉,如果能够批量生产投放市场,所获得的收益,想必要比他为赚钱而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强多了。然而遗憾的是,十七世纪中叶的中国还远不是一个商品社会。因此,尽管他具有超众的经商头脑,也只能在书房窗下搁着,暴殄天物,而无法让它在南京乃至全国的各大商场里卖疯卖火。一想到这,真叫人不由得感慨系之。但不管怎么说,作为对皓首穷经、谋生计拙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命运的反动,这把椅子以及坐在上面的这个可爱的老头,他的才华、智慧、悖逆时尚的作派、商业头脑、以及对世俗的热爱,现在至少已经为越来越多的公众所接受和欣赏了,并且将在他所处时代的文学史上留下了应有的位置。

  李渔离开南京的准确日期是公元一七七七年正月的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当时的原因一是因为两个儿子都在浙江读书,平时生活上相互照顾不便;当然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兄弟俩当时都已到了科试的年龄,迫切需要名人父亲前去辅导照料,包括走走门路和打通必要的关节等等。二是作为李渔衣食父母的那些达官当道者有的已调离南京,剩下的似乎也不再像从前那么慷慨了。再者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叶落归根——害怕自己将来老死他乡,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担忧与恐惧。总之,在经历了反复的不无沮丧的权衡考虑后,他最终还是决定返回杭州定居,在西湖的水光潋滟、山色空濛间度过自己余下的岁月。经政府特批,李渔接受了毗邻吴山的一块廉价空地作为晚年的居所。此举从表面上看是出于经济窘迫,但从精神角度而言可能还存在另外的解释:这个自号湖上笠翁的人,生平喜好女色,如果不是由艳比西子的西湖来为自己的一生画上圆满的句号,还能找到什么别的更好的地方呢?

  客船估计还是停靠在我们前面看到过的秦淮码头,不过时间已是风风雨雨的十六年后。江边乍放的红梅与他早早谢顶的白发相映成趣,凛冽寒风吹动他手中刚写就的《上都门故人述旧状书》,这是他一生在弄钱方面最后的一个大动作,而打秋风的对象是北京国务院的高官龚芝麓。据信中自述,为了支付搬家费用以及在杭州安置新居的庞大开支,他先后卖掉了在南京的别墅、书板、古玩、字画,甚至妻妾头上的钗簪以及女儿的一对心爱的玉镯。当然还有陕西巡抚贾胶侯前几年送他的那件珍贵的狐裘大衣,以及公司新推出的《芥子园画谱》的部分经销权。即使这样,在资金方面仍然存在着一个不小的缺口。至于那条移家南京前就一直停泊在图纸上的私人游艇,也只好让它继续无休止地停泊在那里。尽管后来北京方面的反应似乎不如想象中那么热情,答应馈送的数目也不太大,但在船主老王父子眼里看来,至少雇用他客船的这老头一点也不像是有心事的人。不但整天乐哈哈的没个主人相,而且还有点老不正经。身边围了这么多花枝招展的侍妾不说,一路上饮黄酒、读《离骚》,与僮仆闲扯打趣,甚至还起劲地学唱有色情隐喻的民歌,让人真是大开眼界。

  从返乡后的情况来看,李渔的生活与从前相比似乎有了较大的改变,除回杭后的当年秋天仍然使出当初的手段,突然杀到湖州打过一次秋风外,其余时间大都呆在家中,精心整治他位于杭州吴山铁治岭的新居层园,一改当年热衷红尘纷扰、满世界乱跑的形象。据今人单锦珩所撰《李渔年谱》,李老头到湖州的准确日期是旧历康熙十九年(1677)的八月十三日,虽然打的是重阳踏青访友的牌子,但主要目的还是因为那里的富饶。这从他依次谒访的对象就可看得出来:湖州知府、乌程知县与湖州盐运使李万资。后者虽官小职微,但在当时却是一个大大有名的肥缺。以一代天骄李笠翁之精明,这样做自然是“此中有真意”的。事实上,对这一点他自己倒并不忌讳。在客湖期间写给好友萧山大儒毛稚黄的信中,就曾坦率承认这次旅游的目的是“饥驱至苕川,幸地主稍贤,能以佳茗醇醪药我,不至遄死。”不过话还是说回来,这位清代著名的弄钱老手虽将主要精力用于与地方官员周旋,山水古迹什么的还是去看了一些的。至少在他半月后回杭的行囊里,不只塞满价值逾千的财物,还有游道场山和岘山所写的三首七律的手稿。考虑到当时他的年龄已有六十七岁,这样的成绩也不算太辜负湖州山水。甚至当三年后的那场疾病突然夺走他生命时,家里人发现直到最后几天,他仍然在坚持写作。所幸那时,他的著作已全部由自己亲手修订完毕。

  还有什么比一个人坚持按自己的愿望生活、度过整个人生更完美、更有意义的事情呢?

  在一生的几乎所有阶段,李渔都把“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的观点,作为自己处世思想的核心,加以细心的呵护与固守。而他在南京十数年的客居生涯,可以说正是对此所作的实践和生动注释。

  在这篇文字临近结束时,他搭乘的航船刚过了嘉兴的杉青闸,于黎明时分渐渐行进到桐乡境内。杭州犹如一个旧日之梦现在已经遥遥在望,由于晨雾刚散,河面此刻显得相当的开阔,一派“潮平两岸失,风正一帆悬”的博大的唐诗意境。刚刚升起的南方冬日在岸边的农舍、桑林和干草垛上仿佛一匹金黄的缎子微微晃动。这是近几天来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李渔这时也已经由舱内慢慢来到了船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和扑人眼帘的故乡山水,脸上浮现出我们熟悉的那种宁静、世俗的笑容。而我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情动于中,感慨万千。

  “锚最好的位置是在自己手上”——我终于说出了我在写作过程中一直想说的这句话。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