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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锦诗:敦煌之恋——听樊锦诗讲在敦煌的日子(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6日09:58 来源:中国文化报 樊锦诗

  “哎哟喂!”大姑姐挓挲起那双蒲扇般的手,边扤扤掀掀地扬赫,边可劲儿嚷嚷:“你这妈当得!亲生儿子,都认不得?”又顺手把葫芦头一把挶到身前,冲我说,“不是老念叨你妈吗?来了,咋不叫?”

  小葫芦头咬着嘴唇,还是怯生生地望着,不吭气。

  “叫啊,你倒是!”

  “大姐,”我紧张地问:“这孩子,是不是——傻?”

  “更坏(鬼)!”

  大姑姐脱口而出,又转脸吓唬:“再不叫,饼子,别啃了,给我!”她把“蒲扇”往葫芦头跟前猛一挓挲。这招儿,果然灵验:小葫芦头本能地把饼子“藏”到屁股蛋儿上,愣头愣脑地瞪了一眼大姑,又横横地瞅着我。憋哧了老半天,才瓮声瓮气地憋出那个淡不啰嗦的字眼儿——“妈”。叫完之后,却并没像我期待的那样,飞也似地扑入我的怀中,一任我的亲吻、爱抚,反而像应付完了个天大的差事,竟张嘴鼓肚地喘了口儿,又示威样地举起那个黑饼子,连咬带撕地拽下一大块,吧唧吧唧地嚼起来。那个不瞅不睬的愣怔劲儿,分明在甩答我:你这个“啥妈妈”,还不如我手里这块姑妈用高粱面和地瓜粉捏巴成的给我啃得豁豁牙牙又邦邦硬的“糊饼”。对此,连他大大咧咧的姑妈,似乎都看不下去,而“这孩子、这孩子”地嗔怪,我这个骨肉亲娘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啦。而这,又实在怨不得混沌未开的孩子,要怪,也只能怪我这个不称职的妈妈。在民民最需要呵护、最需要母爱的时候,却把他撇在这穷乡僻壤的千里之外,让他成了这样一个与时代文明相去甚远的野孩子!强烈的歉疚、愧疚,锋刀利刃般绞割着我的心,绞得我怵怵战栗。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该是向孩子补偿母爱,补偿那份儿不该欠缺的母爱了!

  之后的两年多,我一直把民民带在身边,倍加呵护:给他弄好吃、好玩儿的,教他数数、写字,给他讲《卖火柴的小女孩》等有趣的故事。小民呢,也逐渐认知、接受了我这个“啥妈妈”,越来越形影不离地黏着我、跟着我,以至于大伙儿都戏称是“樊锦诗的小尾巴”“跟屁虫”,而百废待兴的洞窟保护工作,又越来越忙得我焦头烂额,越来越不好再拖“尾巴”。甩给爱人,也不现实。他那里,也步入了正轨,也忙得不可开交,还带着上学的大民。两个孩子都过去,让他咋活?万般无奈,我只好故伎重演,将小民先后寄养在上海的两个姨妈家。

  然而,此时的小民已不再是那个认饼子不认亲娘的光腚猴子,他整天哭闹着想妈妈、找妈妈,竟闹到绝食、逃学、夜奔的地步,甚至在一个风雨之夜再次开溜——沿着我们娘儿俩回去时的火车道,一磴一磴地数答着、哭答着、让人越想越后怕地找妈妈去了……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冻得牙关紧咬,昏迷不醒了。我闻讯赶到时,他刚从急救室转到重症监护室。

  透过厚厚的玻璃,猛然看到被多种器械弄巴着的小民,我顿时蒙了,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此时的小民,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却脸色发黄,嘴唇泛青,眼眶明显下陷,两眼似闭微闭,与那个埋汰野气的“三毛”,已经判若两人。我“民啊,民啊”地叫了好几遍,他才睁开眼,大梦初醒般地睁开眼,看着我……他的嘴唇,翕动了,吃力地翕动了,像在叫“妈”。翕动了几次,却都没能出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的心,哆嗦了;鼻腔子,酸透了;泪水,更是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簌簌落在民民的脸上。起初,他不由一激灵,想抬右手;针械的插拽,没能抬起来。又举起左手,给我擦抹眼泪。擦了这边抹那边。我一动不动,一任他的小手,在我的眼睑上擦来揉去,揉去抹来……我的心,被抹软了,揉酥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终于来足了精气神儿,甚至竟恢复了“更坏”的小嘴脸儿,撒娇样的向我抽抽搭搭地说起了厚玻璃外的爸爸、哥哥、姥姥和姨妈们的“坏话”:“……妈,我好,我没哭……他们,不好。他们——哭,都哭,老哭……可是,妈,妈——”

  “唉,唉!”我赶紧作答:“民啊,民!说,说吧!”

  “……妈,我,我……”他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石破天惊地大喊:

  “我想您,我想您呀——妈!”

  他哇哇地哭起来,呜呜涛涛地哭起来。直哭得哈哧带喘,哽咽咳呛,吓得我和小护士赶紧侍弄。哭了很久、很久,好歹才忍答住,又丝声奶气地叨念:“……我找您,老找,到处找,也找不着,就跟(顺)着火车(道)找。找累了,就哭……老哭,老哭,还是找不着。就是找不着您啊,妈!呜……”

  “晓得,晓得,妈晓得呀!”我俯下身,把脸贴在民民发凉的脸蛋儿上,摩挲着,轻轻地摩挲着:“民啊,妈都晓得,都晓得呀!”

  渐渐地,小民的情绪,显得平稳些了。他又一次抬起小手,给我抹泪、擦泪。我的泪,却像泉水,抹也抹不净,擦也擦不完。可民民,还是不停地抹,不停地擦,边擦边叫:“妈!”

  “唉!”

  “妈!”

  “唉!——民啊,说吧,妈,听着呢!”

  “……妈,您……别走了,别往那里——去、去啦!行,行吗?”

  “行,行!”我未加思索地连连应承。小民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歪了一下小脑袋,想了想,急问:“您答应了,妈?”

  “答应了,妈答应了,答应了!”

  “真的?”

  “真的!”

  我重重地回答,重重地点头。在这个差点儿没了小命的可怜的孩子的病床前,再不“真的”,我的天性何在,母性何在?我,还是民民的骨肉亲娘吗?

  听了我肯定的回答,小民咧嘴笑了,憨憨地笑了;精气神儿,更像是陡然见长:

  “拉钩!”

  说着,他伸出了那个给我抹过眼泪的湿漉漉的小手的指头。

  “好,拉钩!”我也伸出指头,勾住了那个挑战性地翘呀翘的二拇哥,紧紧地钩住,夸张地摇着,摇着;也明显感到,此时的民民,也使劲地摇啊摇……在这种胎动般的连体拉摇中,那个古老的歌谣,就从我们母子的心坎里,流淌了,悠悠地流淌了——

  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变。

  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变……

  回到敦煌,我郑重呈交了请调报告。之后的几年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院里和省里呈交了十多份。说来道去的理由,还是那句话:我想有个家,想有个完整的家……

  不过,慈母般的敦煌,还是以温馨的情怀挽留了她,寄予她厚望,委以她重任,更如祥云托举飞天一样,把她捧入“双百人物”的光环中。

  (作者单位:山东省泰安市泰山文物考古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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