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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锦诗:敦煌之恋——听樊锦诗讲在敦煌的日子(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6日09:58 来源:中国文化报 樊锦诗

  就在我和同事们一起,首次采用较为规范的考古学方法,全力赶写第一部洞窟考古报告——《敦煌北魏二百四十八窟考古报告》时,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派战开始了,对“国民党残渣余孽”“反革命走资派”常书鸿的批斗,也越来越狠了:由口诛笔伐,变成了皮鞭抽打,拳脚相加。那种情形,让我毛骨悚然,不忍卒睹。在我的心目中,常先生是偶像,是仰之弥高的“海归”大画家。我来之前的一九六二年,就从徐迟的《祁连山下》知道了他。第一次见到时,他的穿戴,与老农没啥两样——远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西装革履、洋气十足。之后的耳濡目染,对他,就更钦佩、更敬重了。他举家来到这里后,夫人陈芝秀,也就是徐迟先生给化了名的“叶兰”,不堪苦寂,跟人跑掉了;民国政府又撤编、停薪,使他们断粮、断炊。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死活不走,更四处呼吁,才得以复编,得以留住了几位铁杆儿骨干。不然的话,像一些地方的石窟寺,解放后,县里随便派个什么人看管,又看而不管,以至看都没人看了。壁画等所有东西,给毁坏一空,只留下白凿凿窟壁真干净!要是没有常先生,敦煌会是啥样,就让人不敢想了,实在是不敢想啊!

  “灵魂深处爆发”了这种“革命”,就消极、懈怠开了,还逃避似地提出到武大(男友彭金章所在的武汉大学)结婚,也拿到了“同意其结婚”的介绍信。然而,我兴冲冲到了那里,意外发生了:信上还说“在创办考古专业”的金章,已被揪了出来,正在挨斗。“闯将”令我悬崖勒马,不要与“白专分子”同流合污。我,没有“勒马”,而是径直住进了丈夫 “悔改”的“阴暗角落”。回来,也如实汇了报,被训斥得抬不起头来。偏偏是这种“累累若丧家之犬”的窘境中,在上海一家设计院担任工程师的父亲,受不住批斗、折磨,跳楼——走了。噩耗传来,我五雷轰顶、悲痛欲绝,新的麻烦却又找上门来。

  有个工艺美院毕业的员工,因穿着、做派有所谓“小资情调”,被当做“资产阶级小爬虫”揪出后,把心爱之物的“二战”画册,托我保管,还神秘兮兮地嘱咐,里边有蒋介石的像,要我一定藏好。尽管我晓得,那年月的“蒋介石”是刺猬,碰不得。可“爬虫”的可怜相,还是让我心软了。

  时隔不久,抄家之风就起来了。好多人家,给抄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极隐私的东西,也给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这,不能不让我这个“黑五类子女”心惊胆战,不能不立刻意识到留作念想的父亲的来信等遗物的极端危险性,就赶紧烧了——连同“蒋介石”。以为这样,就善哉善哉了。哪知爬虫先生不撑劲,招了,招得一塌糊涂,把我和“蒋介石”,都给捎带了出来,又没能给我透个风儿。这就来了大热闹:三堂会审了,我还装癫卖傻地一问三不知,惹得造反派头头火冒三丈,没完没了地撵我去翻地、去拉耧、去做饭、去喂牛、去清沙子、去扫厕所,直到我妊娠进入预产期,还催促着下地。我一再恳求,想去武大待产,说是这里啥都没有,啥都没准备;上海的家人,已经把衣被、尿布、鸡蛋和红糖等东西,都送到了武大;侍候月子的婆婆,也从河北的乡下赶到了那里。他们就是不允。临产前三天,还叫我去摘棉花。我说:“看我这个样子,腰不能躬,腿也弯不下,眼看就要生了,总不能生在棉花地里吧?”他们支支吾吾地打哈哈,就是不吐口,我只好步履维艰地蹭到棉花地。喘息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儿反剪起一只胳膊,勉强屈了屈腿,半圪蹴着摘起来,吃力地摘起来……直到腹部坠疼得难以忍受,才被“难友”送进县城的医院。

  与此同时,远在武大的爱人和婆婆,更是焦急万分。接到我请护士帮拍的“速来敦煌”的电报,金章像逃难一样,挑着鸡蛋、红糖等东西连夜赶来,竟一杠子插到五十里开外的窟区,又被个懵懵懂懂的娃娃,给一竿子支到了“坡里”:

  “大肚子婆姨,那边坡里摘棉花去了!”

  几经辗转赶到病房时,疲惫不堪的他,木呆呆地愣在那里。后来,他不止一次跟我长吁短叹:六天六夜的奔波、牵挂中,老婆、孩子的窘况,他设想过种种“版本”,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是那样的“凄凄惨惨戚戚”!整整六天了,孩子居然还没有衣服,没有被褥,没有尿布,没有奶吃……只能用妈妈的破旧棉袄草草包裹;只能以护士阿姨给买的奶粉,勉强活命。而在大上海长大、又在教会小学“专修”过礼义廉耻并受过高等教育的妻子,在多张病床、众多陪房的公共场合,居然衣裤无着,只能比村妇还村妇地光着屁股,在说不清究竟是啥颜色的肮脏的被子下瑟瑟蜷缩……那副惨相,让他欲哭无泪!

  然而,他欲哭无泪,我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嘤嘤地哭,哽咽地哭,呜呜地哭,及至号啕大哭。满心的委屈,总算有了个发泄桶。邻床的那位大嫂,眼泪扑撒地说:“大兄弟,就让妹子哭吧,使劲哭吧,都哭出来。月子里窝下病,就不好扎估哩!这些天,也真是苦了妹子啦!无依无靠的,又任嘛儿没有。哪见过这样坐月子的呀!连俺的亲戚、邻居,都觉得可怜。可怜死啦呀!”

  一连几天,金章一直赎罪一样,白天侍候,夜里就靠个小板凳,蛄憷在床头。“产假”尚未到期,又匆匆赶了回去。如火如荼的批斗,还在候着他。我也一样,被催促着“赶紧上班”——没完没了地参加劳动、开会、大批判……孩子咋办呢?这里又没有托儿所,只好锁在屋里,来回小跑地喂奶、擦屎、换尿布。好几次跨进门,孩子早已从床上骨碌下来。小衣被,给蹬了个精光,就赤裸裸地躺在地上;嗓子,也哭哑了;手脚,都冻得冰凉;满身满脸,滚巴得净是些屎尿……看见我,显出兴奋的样子:酒窝儿,出来了;眼睛,眯成了线儿;玫瑰色的小手,一抬一抬地挓挲着,像是冲我招呼;粉嘟嘟的小嘴儿,也一努一努地张咧着,可就是咯咯不出笑声。那个纯真、狼狈的模样儿,让我百感交集,黯然神伤。“孩子,可怜的孩子呀!”我念叨着,说不清嘴里还是心里,这样不停地念叨着……

  害怕再给掉下来,我想了个极笨拙的办法,用绳子拴在床上。这样一来,床是不掉了,我的心,却被揪得更紧了——跑近房门,一旦听不到哭声,就突的一沉:“孩子,勒死了?”每每此时,我就疯了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将进去。可老这样一惊一乍的,也不是个办法呀!就写信和爱人商定,孩子送到武大,接他奶奶来照看。然而,这个寻常的家庭聚会,却有意想不到的麻烦!

  那时不像现在,有小车、动车和“高速”,还可以乘飞机。敦煌的老牛板车,不可能专送“另册”。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行包,好容易截了辆顺路车,可到了县城的东大桥,人家分道扬镳,把我们娘儿俩给撂在了冷风飕飕的桥上。我左等右求,一位好心的老乡让把孩子和行李放在了他的独轱辘车上,给“轱辘”到了汽车站。由那里去柳园上火车,再三倒两哆嗦地到郑州中转。这五天五夜的上下折腾,过去还没觉得咋样,反正是一个人,饿了就吃,困了就打盹儿。可带着孩子,就不一样了。到郑州的时候,腿都肿了,还得要等十个小时,才能上青岛至汉口的那趟“直达”。

  可是,就在我赶到武大,孩子的奶奶也踮答着半裹半放的二半脚儿,从河北肃宁县的寨南村匆匆赶来时,“备战备荒”的城市疏散却从天而降:历史系“散”到襄阳分校。那种极度的苦涩、沮丧,无以复加,简直是无以复加呀!可除了徒唤奈何,也只能“奉天承运”:我,打道回府;孩子,由奶奶抱走,再交给他大姑带养。从此,我们这个三口之家,便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天各一方:我在敦煌,金章在湖北,没掉屎褯子的大民,则寄养在河北肃宁师素“公社”的偏僻小村——西南庄。期间的思念之苦,苦到啥程度,就没法说啦!

  一九七三年的十月下旬,我到武大生小民时,侍候月子的大姑姐带来大民,然后进行了恐怕是世间少有的“换班交接”:我,生完孩子,拍屁股走人;金章,愁眉苦脸地接下大民;朴实爽直的大姑姐,则放下大民,又抱走刚刚满月的小民。就这样,新一轮的天各一方,又重搭台子另开张……

  五年后的初秋,我突然接到大姑姐托人写来的告急信,说是儿媳生了娃,闹得鸡飞狗跳乱了套。她摁下葫芦起来瓢,捂答不了啦,让我麻利儿来接小民。

  看了来信,我火速赶到西南庄。

  这是晚霞正美的时候,田间、村落的景色、野趣,对我这个久居大漠的人来说,应该很招眼。我却无心他顾,只想着五年多未见的儿子,该是啥模样儿——直到一步迈进大姑姐的院门。

  “哟!”大姑姐十分惊愕:“来得这么快,(孩)他妗子!”

  “小民呢,大姐?”我迫不及待地问。

  “那不是!”说着,她朝堂屋门的方向“喏”了一嘴。我随势看去,一个三毛样儿的小葫芦头,正从门后探将出来,冲我瞥了一眼,又吱溜缩了回去。

  “民啊,出来,你妈来了!”

  大姑姐嗷号又是一嗓子。过了好一会儿,“葫芦头”才磨磨蹭蹭地出来,竟是个一丝未挂的光腚猴子,鞋都没穿!他黑瘦野气,满身埋汰。右腮帮子上,干结着一抹蝴蝶样的鼻涕嘎巴;脚巴丫子和波棱盖上,沾濡着不知是烂泥还是啥的脏兮兮的东西,而同样脏兮兮的双手,还把着块巴掌大小的啃得豁豁牙牙的黑饼子。看着我这个“生人”,显得有些局促、有些忸怩,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吱溜猫到姑妈的屁股后。不一霎,又憋不住地撩起她的后襟,怯生生地张望。那对叽里咕噜的黑眼珠儿,透露着对我的狐疑……一时间,惊得我目瞪口呆:

  “是、是小民吗,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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