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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地探讨艺术规律——文艺理论家谭霈生访谈(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1日09:0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石 慧

  有人提出剧作家要深入生活,有人提出我们的作品缺少文学性。这些说法我认为都不全面,不明确。依我看来,戏剧家缺少两个东西:戏剧的对象是人, 这里的人指的是具有感性丰富性的人。人的世界,不仅是外在世界,更重要的是内在世界,而戏剧的对象主要是精神世界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的剧作家首 先缺少的,是对人的情感体验的深度及广度。还有一点,是对时代、对我们的社会、对人生(所谓人生就是人的生存状态、心理状态)的认识。比如说,对时代的认 识。什么是时代精神?以我的理解,我们谈的主旋律就是要强调时代精神,那么,这个精神到底是什么?有一个作家跟我讲,我们这个时代不可能出现伟大的剧作 家。我觉得恰恰相反。是否能出伟大的作家,关键看你对这个时代怎么认识。我们这个时代,跟过去的时代相比,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个性的张扬。这个时代, 恰恰就是剧作家大显身手的时候,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们出不来好的作品,只能说明我们这代剧作家无能,除此无他。但是对于这一点,我们的认识远远不够。我们对 当代人的内心世界的体验还是很不够的。

  我认为,所谓“深入生活”,更重要的是一个情感体验的问题。比如,易卜生老是强调:我写的东西都是我内心体验过的东西,不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东 西。一个作家,你再深入生活,你经历的外在生活也是有限的。但是有一个基本点应该把握:我的职业是写人,我对人的体验的深度,应该是超越一般人的。不过, 恰恰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剧作家缺失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出现不了好的作品,也可以说是正常的。

  曹禺的方向

  石  慧:您对剧作家和时代的关系、当代剧作家的缺失的认识太深刻了。理论创新离不开对历史的正确总结和梳理。您反对以社会责任感取代艺术责任感,提出中国现当代戏剧发展的曹禺方向,这是很有价值的戏剧思想。您能否结合中国现当代戏剧历史详细谈谈这个问题?

  谭霈生:说到中国戏剧的历史,我认为有好多问题需要反思。首先,关于话剧的名称问题。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写文章的时候,很少使用“话剧” 这个概念,我用的是“戏剧”。人们所说的“话剧”,原本是由西方引进的,Drama一词通译为“戏剧”,引入中国后,曾有“新剧”、“文明戏”等称谓。 1928年在上海的一次集会上,洪深建议命名为“话剧”,由此而定名,一直延用到今天。当时,洪深的解释是:“话剧是用片段的、剧中人的谈话所组成的戏 剧。”他还说:“话剧的生命是对话。”数十年来,这一名称以及命名者的解释,都已成为约定俗成,一直在运用,而且,在某些领域也成为学科结构的主流称谓。 认真地说,把西方戏剧限定为“用对话组成”的“话剧”,是不贴切的,这一称谓及其解释,是把这种艺术形式的表现手段单一化了。“对话”,固然是戏剧艺术的 重要手段,但并不是惟一的手段。多年来,戏剧艺术的实践证明,“对话”的重要性被绝对化,甚至走向“独尊对话”的极端,并不利于戏剧艺术的发展。有些剧作 家、戏剧家指出,剧本越来越“台词化”,对话越来越冗长,甚至利用对话进行说教,使人感到厌烦。在这种情况下,像阿尔托、尤奈斯库等,都主张探索“对话” 之外的“舞台语言”,使戏剧的表现手段更为丰富。无疑,“话剧”这一称谓极大的束缚了这种探索。还有,在20世纪发展起来的“音乐剧”,一方面,充分发挥 音乐(声乐)、舞蹈表现情感的功能,同时,仍然是以戏剧表演为本体。因此,大家都认为它是“戏剧”。但是,如果因袭“话剧”这一名称,就只能把它排除在 外。据此,我认为还是应该用“戏剧”这一名称。

  其次,再来谈谈我对传统的看法。无论是戏剧创作,还是理论批评,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定位传统?中国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下来、从曹禺下来,一直有 一个现象:对曹禺的评价很高,但是继承他的创作经验、路线的几乎没有。实际上我们继承的还是胡适开辟的“问题剧”的路子,从理论到创作实践,主要抓社会问 题,以至于我们对剧作家的要求就是一点:你要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甚至是政治责任感。那么,我提一个问题:社会是有分工的,剧作家是搞艺术的,没有艺术责 任感行吗?而我们的剧作家所缺少的恰恰是艺术的责任感。用社会责任感取代艺术责任感,这点是否值得反思?

  这里谈到的“问题剧”,需要简要的说明。所谓“问题剧”是胡适提倡的一种特殊的戏剧类型。它的主旨在于及时反映现实的各种社会问题,并对这些问 题做出回答。目地在于为社会改革、社会革命服务。而曹禺的戏剧创作,是以人为对象,以人自身为目的。在他的作品中,人是真正的主人公,是具有感性丰富性的 人。在问题剧中,人只是说明某种社会问题的手段。在戏剧发展的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之内,继承的是“问题剧”的方向,而不是曹禺的方向,原因是深刻的,可以说 具有历史的必然性。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段,中华民族肩负的历史使命是政治革命。西方戏剧被引入中国,从它的童年时起,就将其自身的生存与发展定位在时代 的伟大使命——政治革命中(从民主革命、民族解放战争到社会主义革命),同时,也就形成了主流戏剧的传统——自觉地为政治革命服务。这一传统生成于20世 纪20年代,以胡适倡导的“问题剧”为标示,穿越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大发扬,一直延续到20世纪70年代末。这里有辉煌、有值得 自豪的成就,也造就了一些问题。比如说,戏剧自身的职责是什么?戏剧的对象是什么?戏剧的功能、目的是什么?当民族的伟大使命转向经济建设时,当戏剧已成 为艺术欣赏的对象时,它已经不能适应。时代要求它转型。所谓“转型”,就是反思过去,重塑自身。要完成这样的任务,就需要戏剧人认清时代的要求,认真反思 传统,包括剧作家、导演、演员,也包括戏剧史家、理论家、批评家。这样的使命我们还远远没有完成。

  创立中国演剧学派

  石  慧:百家争鸣,不同学派展开争鸣,的确有利于发现真理和发展学术,还可以在这种学术争鸣中发现人才、推出人才,而不是以外在的身份衡量人才。但是,目前不 同学派很难展开学术争鸣。尤其是有些学者不是在学术争鸣中追求真理、解决理论分歧,而是搁置矛盾和分歧,跟着感觉走。这是极不利于学术发展的。中国演剧学 派就没有在斯坦尼学派、梅耶荷德学派和布莱希特学派中非此即彼,而是融合这些学派的所长而自成体系。您能否谈谈中国戏剧的走向?

  谭霈生: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今后世界范围的戏剧走向,应该是融合的。所谓融合指的是:在戏剧创作上,既不是单纯的悲剧、又不是单纯的喜剧,而 是悲剧喜剧的融合;既不是单纯的社会剧(这里说的社会剧,是阿瑟米勒的社会剧,而不是“问题剧”),也不是单纯的心理剧,而是社会剧和心理剧的融合(虽然 阿瑟米勒提倡社会剧,但像他的《推销员之死》其实就是社会剧和心理剧的融合)。而在演剧体系上,既不是单纯的斯坦尼学派,梅耶荷德学派或布莱希特学派,而 是这些学派的融合。其实,包括前苏联的时候,俄罗斯的戏剧已经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了。总之这二者是可以融合的。在这以前,我们将布莱希特和斯坦尼看成是对立 的,要么是布莱希特,要么是斯坦尼,实际上并非如此。布莱希特曾经说过,表现不是不要体验,强调表现并不意味着不要体验。所以,这也是可以融合的。

  谈到中国戏剧,以前一些重要的导演艺术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将斯坦尼的表演体系和中国戏曲表演方法相融合。像欧阳予倩、焦菊隐、黄佐临,都做了 这个工作,但是他们没有完成。有人说,他们做的是“中国学派”,比如说焦菊隐就是“中国演剧学派”。不过,我认为,要说中国演剧学派的话,不光是包括焦菊 隐先生的实践经验,也包括欧阳予倩的经验,虽然两个人走的路不完全一样,但是总的来说都在朝这个方向发展。

  当然,不光是老一辈艺术家,后来徐晓钟导演的《桑树坪记事》、王晓鹰导演的《理查三世》,都是在朝这个方向走。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从表演 艺术、导演艺术这个角度来说,将来能够完成这样一个学派,也就是中国演剧学派呢?我个人认为,就是把中国戏曲和斯坦尼学派相结合,相融合,这样形成我们自 己的一个学派,这是可行的。当然,这也只是线路之一,不能要求所有导演都这样做。为什么中国戏曲的表演艺术必须和斯坦尼体系融合呢?因为这样,才会更有活 力。若是戏曲和布莱希特结合,会是另外的样子。

  至于戏曲,虽然我不是专门研究戏曲的,但是对戏曲我有一些看法。我认为,应该反思一个问题: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起,戏曲便开始两条腿走路,一 方面重视传统的保留,一方面重视戏曲现代戏,要求反映现代生活,这个路子当然是对的。因为一种艺术如果不表现现代生活,那它会出现很多问题、会被人遗忘。 但是用戏曲表现现代生活,这么多年下来,应该反思一下,它得的是什么,失去的是什么?我有个感受,戏曲艺术的本体不是用歌舞演故事。用歌舞演故事,那是歌 舞剧,不是戏曲。戏曲的本体是程式化。京剧昆曲都有完整的程式化体系,假如失去这个本体,戏曲可能就不存在了。像京剧、昆曲,有人讲京剧是国剧,是国家级 的传统艺术,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国粹,所以应该把这种形式原原本本的保留下来,成立一个国家剧院,专门做这件事情。有外宾来了,一看,这就是我们的京 剧。不要丢失传统,这个观念我是认可的。但是,不能否认,程式化也有这样的问题:现代生活是排斥程式的。因此,戏曲在反映现代生活的过程当中,程式在一点 一点的丢失。所以有人说,戏曲在向话剧靠拢。我认为,这个丢失很麻烦。京剧原来的风貌不存在了,这是个麻烦事,但是程式确实又是戏曲表现当代生活的障碍。 有人说可以创建新的程式,但这并不容易。

  因此,我想,要表现现代生活,程式如果成为束缚的话,可不可以更大胆的革命往前走?走的路是什么呢?我认为是京剧音乐剧。以京剧的音乐为基调, 动作的形态也是原来京剧的。比如说舞蹈。但是进一步,就像样板戏当年追求的一样,将音乐、交响乐全部融入,使得歌、舞的表现力更强。这样,以京剧的音乐为 基调,发展一种音乐剧,使之不受程式的束缚,拉近与现代观众的距离。我认为这样的改革是可行的。谈到这里,不得不提提日本。日本的好多东西我不喜欢,但是 有一点,他们对传统的保留和对现代化的追求都非常注重。我觉得我们应该有这个精神,不要受什么束缚。我认为,搞样板戏的时候,将交响乐引入,加钢琴伴唱, 那是试图在音乐方面改革,这样的改革应该继续向前走。我认为,这个用意就是为了京剧和音乐剧的融合。因为音乐剧本来就是和中国戏曲相通的。

  现在有一批青年人介入戏曲理论研究,他们一方面研究中国戏曲艺术,一方面研究西方戏剧,视野比较开阔,这是好事。另外,也要把实践跟理论这两者融合起来,我觉得这样戏曲理论研究可能更有生命力。若是孤立的只就中国戏曲研究戏曲,那么这路子不够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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