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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小说在故事停止之后才开始(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1日08:54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墨波

  观察于我的写作很重要。在小说《居延》里我写到一个洗头房,在我曾租住的房子的一楼,里面有很多女孩子大冬天穿着短裙坐在沙发上。每天经过,透 过玻璃门,我靠数粉红色灯光下她们的光腿来判断她们生意的好坏:生意好,光腿一定少;生意不好,就全在大厅里坐着。我信任这样的细节。观察就是这样,一次 看不清楚,两次看不清楚,三次四次就看清楚了。足够的耐心应该能让你接近真相。

  记者:你说过这样一段话:“所有的‘现实’、‘当下’、‘道德’、‘底层关怀’都应该是文学意义上的‘现实’、‘当下’、‘道德’、‘底层关怀’,这里有个秘密的转化,有个与作家的内心激烈相遇的化学反应。”你所说的这个秘密的艺术转化是怎样进行的?

  徐则臣:作家不应该只是直白地、满怀道德优越感地说教,或者貌似站在人群里,其实已经游离其外地替生民呐喊请命,他得真诚。此外,他要把这些真诚的关怀和担当用艺术的形式有效地表现出来。现实、当下、道德、底层关怀,绝非用几句激愤的口号喊出来就算文学了。

  必须动用复杂的艺术手段,把人物和现实的复杂性深入地挖掘出来,通过陌生化等艺术手段去穿透各种表象。底层问题相当复杂,不是简单的苦、道德、 阶级等二分法就能描述清楚的。很多底层小说的一个大毛病是比较糙,写得简单,艺术价值不高;不少打工文学也是这样,在把现实生活转变成小说的时候,缺少了 作家内心的参与和充分的艺术加工。

  有种片面的理解,以为底层文学就是把苦情戏往一块儿堆,没有最苦只有更苦,最后苦得屋漏偏逢连夜雨,苦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好像写足了苦情戏 就是为底层伸张了。苦难当然要写,当然要为底层伸张,但是写的时候作家必须要有足够深刻的体认。底层文学流行的那阵子,有作家一直待在城市里,韭菜和秧苗 都分不清,非要去写农村生存之艰辛;煤矿也没见过,偏要去写矿难。这种闭门造车的投机写作,只能提供简单和通俗的大路货情节。

  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写的是底层的事情,1988年就写出来了,现在看依然是非常棒的小说。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都有一大堆苦 难,但没人把它们列为底层写作。为什么?因为它们首先是好小说,其次才和底层有关系,跟我们现在所谓的底层写作还不太一样。我不反感写底层,也不反感一个 作家底层写作,但是我反感那种一厢情愿的闭门造车,投机式的、简单化的、有道德优越感的写作。

  记者:不管写什么题材,最重要的还是用心真诚地写作,最起码要遵循创作的规律,要找到这个题材同你内心的一个联结点,否则就是一种投机、虚伪的写作。

  徐则臣:修辞立其诚。这是文学写作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可现在很多作家都忽略了。很多人完全是为了写而写,或者把写作当成敲门砖。

  尽快进入中年写作

  记者:在前不久北京作协的青年作家创作会上,你曾经说过,现在的“70后”、“80后”作家应该尽快进入中年写作。上世纪90年代诗歌界也提出过中年写作的概念,你觉得什么是中年写作?

  徐则臣:中年写作,很多人可能觉得这不是个好词,把它归为生理年龄一类,作家应该是一直处于激情的写作状态,进入中年意味着江河日下、沉缓和暮 气。但我以为,青春期写作相对比较外在,被强烈的倾诉欲望支配,激情、自我、与生俱来的才华会让这种写作看上去很炫,但比较难沉下去,难以对某些人生和现 实有关的根本问题作深入、持久的掘进,也很难形成有建构意义的写作。我理解的更有意义的写作,当有一个远大的规划,有能力参与对整个文学的建构;它相对理 性一些,能够从自我的篱笆墙里突围出来,有效地深入这个世界,建立跟我们所置身的世界相关但又有所区别的第二个世界,于人生和时代有担当、有想法,能够发 现问题和解决问题。这就是我所谓的中年写作。

  记者:进入中年写作可能会面临一些问题:创作资源、人生储备用得差不多了,激情和想象力不再像以前那么飞扬,风格趋向成熟和固定,开始走向自我重复,写作进入瓶颈期,这些困难如何解决?

  徐则臣:似乎中国作家多半都面临这个危险,就是可持续发展的问题。而国外很多作家到胡子一大把了依然每年都能出好东西,美国的菲利普·罗斯、 唐·德里罗,加拿大的艾丽丝·门罗,德国的君特·格拉斯、马丁·瓦尔泽,全是老而弥坚,还有获过诺贝尔奖的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60岁成名,到80多岁写 出来的东西依然硬邦邦的。在才华、天分、智商上,中国作家真比他们差吗?我一点都不相信。但在写作的可持续发展这个问题上,他们就是做得比我们好,原因何 在?

  首先是视野和学识。我们可能过度地依赖于讲故事,把作家狭隘地理解为一个简单的说书人。当然,小说家一定要会讲故事、要会讲精彩的好故事,这毫 无疑问。但你不能把注意力仅仅放在讲故事上,因为小说往往是在故事停止之后才真正开始,这一段看不见摸不着的空间才需要我们下大力气去经营。这对我们的视 野和学识的考验,甚至比技艺还要凶险。现在流行作家当教授,多少年前国外就这么干,但那些大作家进了课堂不是讲讲“我的写作生涯”或者“我是如何走上写作 之路”就完事的,而是要系统地讲授一门课程。没一定的理论修养,没有系统的理论训练和思考,上了讲台你是下不来的。

  其次是思考力。我们总是面临创作瓶颈的问题,一个大原因或许是缺少足够的思考力。找不到进入习焉不察的生活的有效路径,在无声处听不见惊雷。好 作家总在不断地突破,包括素材上的突破。撞上个好素材固然可喜可贺,但大牛们肯定不会像依赖拐杖那样依赖一个好素材,他们自有一套化腐朽为神奇的独门绝 技。很多大师的小说都很平易,写平常事,但是能平中见险、常中见异,让淤泥里开出莲花。他们眼神好,总能把事情一看到底。爱尔兰作家托宾说,写小说写到非 常戏剧性的时候他就停下来,他要避开这些,一个好作家,就是要在平淡的地方做文章,不靠稀奇古怪的人物关系和诘屈聱牙的戏剧化冲突,但同样能把这个世界的 真相揭露出来。

  记者:你是否担心自己的创作面临枯竭?之前你写过两篇小说《去波恩》和《古斯特城堡》,转向域外题材,这种对陌生经验的书写,是否可以看做是你尝试自我更新的一个途径?

  徐则臣:完全依靠切身经验或者个人经历去创作,这个作家肯定岌岌可危,他的写作之路时刻会断掉。最早我觉得什么都能写,年少轻狂,给我足够的时 间我可以写出任何东西来,后来发现,很多东西你就是写不了,你有你的局限性。但现在,我又有了一个新感觉,只要我想写一个东西,即使是陌生的,力气下到 了,应该可以写得不会太离谱。

  一个作家可以像学者一样写作。不是说你去写论文,而是你要去认真地研究一个东西。谁也不可能占遍天底下所有的经验,那么离你远一点的经验怎么处 理,你需要方法。我写《耶路撒冷》,有一段讲到二战时欧洲的犹太人来上海避难。历史我当然回不去,但通过大量的影像资料和文字资料,借助想象,我可以有效 地把它复原出来,尽量还原出他们独特语境下的独特情感和言行,无限地贴近人物和历史。人类的基本情感和反应大同小异,你做足了功课,足够地体贴,就可以无 限地接近一个个古人。我们热衷于强调艺术源于生活,这没错,但过头了就有问题。

  能占有第一手资料最好,可你不可能永远冲在生活的最前线。一个作家要处理的,更多的是第二手、第三手的资料,你得把第二手、第三手的资料转化成 第一手的。这一关过了,一个作家可持续发展的问题基本就解决了。在这个意义上,我从不担心我的创作会枯竭。而《去波恩》和《古斯特城堡》也只是我的诸多尝 试之一。

  记者:一般人理解的想象力是对未知经验的一种想象,对一个凭空虚构世界的想象,但其实,在对身边事情的处理上更能体现你的想象力。

  徐则臣:的确如此,看起来想象力无所作为处,很可能有大想象力存焉。昨天在看唐·德里罗的《白噪音》,有一段描写很简单,但触目惊心,我写不 了。灾难将临,一家人围着饭桌边吃边聊,故作镇定,但是说话的声音不由得就越来越小,越来越谨慎,怕别人听见似的,大家突然就存了一份戒心,不敢在言谈举 止上稍有造次,以免刺激对方,甚至最平常的动作也变得谨慎和收敛,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身心在往一块儿收,又渴望彼此身心达成紧密和坚硬的共识。我觉得这段 写得好,有大想象力。我们有一个偏见,那种大山大河、天翻地覆的想象力才叫想象力;其实,能把习焉不察的日常细节给充分地还原出来,可能才是更大的想象 力。

  记者:你觉得你写到现在是否写出了一部让自己心安的小说?

  徐则臣:非要找一部,那就是刚写完的《耶路撒冷》。我一直想在35岁之前写一部能够总结这么多年想法、对这些年的积累可以做个比较彻底清理的小 说,这部小说基本做到了。写它的时候,觉得之前的写作都是练笔;写完以后,我觉得我会写小说了。一点都没矫情。经过这样一个长篇,经过它的想法、篇幅、结 构和难度的砥砺之后,我对写小说“有谱”了,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我会努力把内心的问题一个个都解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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