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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店招牌菜》(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18日15:3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美)斯坦利·艾林 著,孙蓓雯 译

  说到露易丝的优点,恐怕还不止这些。她让家里总保持一尘不染,每件衣服都细心熨烫,时刻关心他的健康,这么看来,乔治会忽略日常琐事,反而为有这样的妻子感恩,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想邀请她做自己的棋友。从收到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国际象棋迷住了。他也承认,一直不能下棋这件事,多少有点憋屈。某天晚上,伴随着耳边吵闹的录音机声响,以及妻子手中上下翻飞的毛衣针发出的动静,乔治仔细研究着棋盘,突然意识到,只有棋逢对手才能让这个游戏更有趣。但他并没有因此挖苦露易丝;挖苦讽刺不是乔治会做的事。

  奥尔里克斯先生送他这副棋子的时候说过,他随时可以在棋艺方面给他指导指导。但露易丝已经明确表示,这个家不欢迎他,而且不止一次地说,任何男人都不能随便进她家的门,吃她做的菜。因此,乔治索性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向书本寻求帮助。他找到一本名为《来下棋吧》的小册子,开篇是邀请大家都来下棋的随笔,然后就是许多复杂的文章。乔治在文学世界里发现了象棋的新大陆,并为其博大精深和错综复杂而惊愕。

  他吃饭的时候想着下棋,喝水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也在想。他用心钻研那些活着的和已故象棋大师的经典棋局,慢慢的,哪怕只是场无足轻重的小胜利,他都能背诵每一步走法。他学习开局、中局和终局。他舍弃有勇无谋的鲁莽进攻,更倾心于位置对弈。他认为缜密的策略更有杀伤力,一定会把对手打个落花流水。他每日念叨着一些奇怪的名字:阿廖欣、卡帕布兰卡、拉斯克、尼姆佐维奇,他追寻着他们,在象牙白和檀木黑的迷宫格里穿行,品味每一个新发现。

  但不管怎么说,仍有一项空白无法填充:没有对手。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的对手来检验他的棋艺。有时,他看着手边的书,思考着如何走下一步时,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棋盘对面应该坐着另一个人,同样关注着这一步,心里想着接下来要如何扭转局势、摧毁这一步进攻。这一渴望越来越强烈,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棋盘对面伸过来一只手回应他;特别是当露易丝的影子突然映在墙上,或者壁炉里的木柴堆塌了,这一渴望会升级为惊喜,乔治会仿佛中了邪,猛然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空椅子,期待那里会坐着一个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对面那个人的样子逐渐清晰了起来。是一个正安静沉思着的男人,和他长得很像,同样是灰白的头发,戴着无框眼镜,低头看棋盘时眼镜会顺着鼻梁往下滑。男人的棋艺比他略胜一筹;倒也没强到完全打不过,只是乔治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偶尔取胜。

  另外,乔治对这个对手还有一点期望:他最好有点儿强迫症,比如把下棋看做一种仪式,必须严格遵守规则。他必须擅长执白子。白子先走,因此他总能当进攻的一方,除非局势出现逆转。乔治偏好用黑子,他更喜欢一边躲避白子的驱入或者进攻,一边慢慢构筑坚固的防线,以抵御一波一波的攻击。乔治认为这是掌握这项游戏的最佳途径:当你能做到防守时无懈可击,进攻时自然所向披靡。

  然而,要练习防守,必须先有人进攻。最终乔治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骄傲。他可以摆好棋盘、坐在黑方这边,然后替白方走第一步。接下来他就以黑子反击,之后再替白方走下一步,如此反复,直到分出胜负。

  但没过多久,这么做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由于他偏好黑方,且完全了解对阵双方的策略,因此每一局黑方都能轻轻松松获胜。白子迎来第二十次惨败后,乔治筋疲力尽地瘫在了椅子上。要是每走一步棋之后,都能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就好了,他想,这样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了!他郁闷地发现,这个想法他之前曾在哪里读到过,是个有关逻辑学的古老命题,内容是如果将一条巨蛇砍成两段,分开的两部分会纠缠在一起,互相残杀至死。

  他抛开这令人沮丧的联想,重新摆好棋盘,站起身走到白子那边坐下。换成白方会怎样?取得胜利不仅靠棋艺,他对自己说,还要看你有多了解对手。这种了解不仅指对方会使什么招数,还包括对方的性格、品性和行事风格。乔治一本正经地看向对面黑方空荡荡的椅子,陷入了沉思。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出了第一步。

  之后他快速绕过桌子,重新坐到黑方这边。这样感觉好多了,他一边这么想,一边自动为黑方走了一步。接着,伴随着内心难以抑制的激动,他又站起来绕过棋盘坐到另一边,同时努力忘记黑方的思路,将刚才的想法全部从脑海里清除。

  “我的老天啊,乔治,你在干吗?”

  乔治恍惚地环视四周,发现露易丝正盯着他,她紧抿着嘴唇,大腿上放着织到一半的衣服。这是标准的不满表现,每当她这样时,乔治就觉得整个屋子都在冲自己皱眉。他张了张嘴,迅猛地想了个不错的理由。

  “怎么了,没什么,”他说,“什么事也没有啊。”

  “什么事也没有?!”露易丝尖锐地质问,“你总走来走去的,别人会以为家里没有舒服的椅子。你应该知道,我⋯⋯”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目光呆滞,身子因为专注而绷得紧紧的。原来是收音机播的搞笑节目正在说一个庸俗至极、极具侮辱意味的笑话,惹得录音棚里的观众爆发出一阵如雷的笑声。看到露易丝嘴角微微上扬,又拿起织物,乔治心中一喜,赶紧抓住机会坐到黑方的椅子上。

  他知道,此时自己即将有一项重大发现;但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这样来回换座位,能让他成功扮演两个玩家吗?互不影响,变成两个分离的个体。乔治知道,即便如此也无法继续,因为他无法向露易丝解释为什么起来又坐下,走来走去。

  要是棋盘能不停转动呢?乔治发现自己越来越激动,既然说下棋是一项纯脑力活动——有人说若棋入心,连棋盘都不需要了——那么只要在脑中转换角色不就行了吗?

  轮到白子了,乔治收回心神。现在他是白方,必须替白方考虑——不仅于此,他要尽力去揣摩白方的想法——然而他越是努力挣扎着集中注意力,却越是迷茫难解。如此反复,每当他伸出手的那一刻,总能清楚地想到一会儿黑方会怎么走,同时胜利的喜悦冲上他的心头。

  他渐渐着了迷,每天晚上练习在脑子里下棋。他越来越瘦,憔悴的脸上爬满皱纹,露易丝每顿饭都会低声下气地劝他多吃点儿,即便她自己面对那些食物也没什么胃口。他对工作的热情也越来越少,慢慢开始应付差事,顶头上司已从一开始的惊讶、愤怒,转为用摇头表达不满了。

  但每进行一次这样的对弈,每走出一步,每一分努力都让乔治激动不已,他觉得自己又向目标靠近了一步。他怀着必胜的信念,认定终有一天,他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面对另一方棋手,没有好恶,也不知道对方的计划和策略。到那时,他将拥有比一切有血有肉的对手都完美的棋友。等到那一天,他将取得从未有人尝过的胜利!

  对此他很确信,每走一步他都确定胜利就在前方,尽管实际上每次的感受只不过是一份令人舒服的愉悦,最大限度地缓解了他的紧张罢了。他快乐地寻思,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男人终于摆脱一整天繁忙的工作,晚上回到家躺在柔软的床上。就是那种感觉,一点儿也不差。

  他刚才不小心使黑子处境危险,不过马上努力自救,用象利落地摆出防守阵型,直接威胁白方。当他抬起头想看看白方会如何还击时,真的看到了坐在对面椅子里的“白”。对方十指指尖轻触,嘴边泛起嘲讽的微笑。“不错,”“白”开心地说,“乔治,真不错,真让我吃惊。”

  这一刻,乔治的愉快心情如同肥皂泡,被手指一碰立即破碎消失了。不仅仅因为这一番温柔的指责激恼了他;他更在意的是,“白”竟然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并非希望“白”像他的双胞胎,不过从外形上来说,“白”就像他刮胡子时看到的镜中的自己,每天早晨从镜子里盯着他。然而,虽然外形一样,“白”却和乔治完全不同,他身体里蕴藏的能量和自信简直要溢出来。乔治感到一阵愤怒,此时,他不再只是趴在桌边摆弄枯燥的棋子,而更像坐在评委席,正运用智慧和热情做一项重要的决定。他无暇顾及明天,只关注今日和眼下利益,并且总能以最优方式获利。

  这些都体现在“白”剪裁完美的衣服上,体现在那双优雅、有力、纤细、精心护理过的手上,体现在冷酷无情却闪闪发光的眼睛上,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乔治。乔治也看向那双眼睛,他看到自己的倒影,正笨拙地寻找着,殊不知所要找的东西就在不远处。连续几天乔治都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或许那不是倒影。或许⋯⋯

  “白”又走了一步,这才将他的思绪唤回。“该你了,”“白”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你还想继续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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