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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9日16: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周国平

  世上从来不缺少热闹,因为一旦缺少,便必定会有不甘心的人去把它制造出来。不过,大约只是到了今日的商业时代,文化似乎才必须成为一种热闹,不热闹就不成其为文化。譬如说,从前,一个人不爱读书就老老实实不读,如果爱读,必是自己来选择要读的书籍,在选择中贯彻了他的个性乃至怪癖。

  现在,媒体担起了指导公众读书的职责,畅销书推出一轮又一轮,书目不断在变,不变的是全国热心读者同一时期仿佛全在读相同的书。与此相映成趣的是,这些年来,学界总有一两个当红的热门话题,话题不断在变,不变的是不同学科的学者同一时期仿佛全在研究相同的课题。我不怀疑仍有认真的研究者,但更多的却只是凭着新闻记者式的嗅觉和喉咙,用以代替学者的眼光和头脑,正是他们的起哄把任何学术问题都变成了热门话题,亦即变成了过眼烟云的新闻。

  在这个热闹的世界上,我尝自问:我的位置究竟在哪里?我不属于任何主流的、非主流的和反主流的圈子。我也不是现在有些人很喜欢标榜的所谓另类,因为这个名称也太热闹,使我想起了集市上的叫卖声。那么,我根本不属于这个热闹的世界吗?可是,我决不是一个出世者。对此我只能这样解释:不管世界多么热闹,热闹永远只占据世界的一小部分,热闹之外的世界无边无际,那里有着我的位置,一个安静的位置。这就好像在海边,有人弄潮,有人嬉水,有人拾贝壳,有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而我不妨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独自坐着。是的,一个角落——在无边无际的大海边,哪里找不到这样一个角落呢——但我看到的却是整个大海,也许比那些热闹地聚玩的人看得更加完整。

  在一个安静的位置上,去看世界的热闹,去看热闹背后的无限广袤的世界,这也许是最适合我的性情的一种活法吧。

  1999.1

  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为某报“书人档案”栏目写

  如果从我写第一本书《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1986)算起,我的所谓学术生涯迄今刚好是十五个年头。在这期间,我做了两件事。一是研究尼采,除了上述这本书外,还出版了博士论文《尼采与形而上学》(1990),翻译了尼采的若干著作。

  这些可以算作学术成果。此外还啃过胡塞尔和伽达默尔的原著,就他们的意义理论写过很长的论文(1995)。在做西方哲学研究时,我重视的是对原著的消化,力求弄清相关的思想家所欲解决的问题,这问题在哲学上的价值,解决这问题的思路,以及在何种程度上解决了或尚未解决。我不承认那种生吞硬剥的概念拼贴或牵强附会的意识形态演绎是学术。二是把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和思考写下来,这些文字后来被人称作哲理散文。其中,完整的结集是《守望的距离》(1996)和《各自的朝圣路》(1999)两本书,还有随感录《人与永恒》(1992)和纪实作品《妞妞:

  一个父亲的札记》(1996)亦可归入此类。这些作品为我在专业范围之外赢得了广大读者,同时也使我在一些专业人士那里遭到了不务正业的讥评。好在我对两者都不太在意,当我做着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时候,别人的褒贬是不重要的。

  不过,我要立刻说明,我不是一个自信的人。问题正出在我常常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什么,因此而对我以往所做的事情发生了怀疑。许多事情似乎是自己想做的,其实可能是受了外来的诱惑或逼迫去做的。生命有限,我害怕把精力投错了地方,致使不再来得及做成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现在便处在这样一种反省和犹豫之中。所以,我没有任何新作品可以向读者预告。我能够说的仅是,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今后会更加远离一切热闹,包括媒体的热闹和学界的热闹(我把后者看作前者的一个类别),在安静中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至少把自己真正想做什么的问题想明白。其实,真想明白了,哪有做不成之理呢?好了,祝世界继续热闹。

  2000.5

  精神拾荒三步曲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是孔子的名言。意思是说:只读书不思考,后果是糊涂;只思考不读书,后果是危险。

  前一句好理解,“罔”即惘然,亦即朱熹所解释的“昏而无得”。

  借用叔本华的譬喻来说,就好像是把自己的头脑变成了别人的跑马场,任人践踏,结果当然昏头昏脑。可是后一句,思而不学怎么就危险了呢?不妨也作一譬喻:就好像自己是一匹马,却蒙着眼睛乱走,于是难免在别人早已走通的道路上迷途,在别人曾经溺水的池塘边失足,始终处在困顿疲惫的状态了。句中的“殆”字,前人确有训作困顿疲惫的,而倘若陷在这种状态里出不来,也真是危险。

  孔子当然不是无的放失,“学而不思”和“思而不学”是好些聪明人也容易犯的毛病。有一种人,读书很多,称得上博学,但始终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见解。还有一种人,酷爱构筑体系,发现新的真理,但拿出的结果往往并无价值,即使有价值也是前人已经说过而且说得更好的。遇见这两种人,我总不免替他们惋惜。我感到不解的是,一个人真正好读书就必定是有所领悟,真正爱思考就必定想知道别人在他所思问题上的见解,学和思怎么能分开呢?不妨说,学和思是互相助兴的,读书引发思考,带着所思的问题读书,都是莫大的精神享受。

  如此看来,学和思不可偏废。在这二者之外,我还要加上第三件也很重要的事——录。常学常思,必有所得,但如果不及时记录下来,便会流失,岂不可惜?不但可惜,如果任其流失,还必定会挫伤思的兴趣。席勒曾说,任何天才都不可能孤立地发展,外界的激励,如一本好书,一次谈话,会比多年独自耕耘更有力地促进思考。托尔斯泰据此发挥说,思想在与人交往中产生,而它的加工和表达则是在一个人独处之时。这话说得非常好,但我要做一点修正。根据我的经验,思想的产生不仅需要交往亦即外界的激发,而且也需要思想者自身的体贴和鼓励。如果没有独处中的用心加工和表达,不但已经产生的思想材料会流失,而且新的思想也会难以产生了。黄山谷说,三日不读书,便觉得自己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我的体会是,三天不动笔,就必定会思维迟钝,头脑发空。

  灵感是思想者的贵宾,当灵感来临的时候,思想者要懂得待之以礼。写作便是迎接灵感的仪式。当你对较差的思想也肯勤于记录的时候,较好的思想就会纷纷投奔你的笔记本了,就像孟尝君收留了鸡鸣狗盗之徒,齐国的人才就云集到了他的门下。

  所以,不但学和思是互相助兴的,录也是助兴行列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学而思,思而录,是愉快的精神拾荒之三步曲。

  2002.6

  第2辑  灵魂的在场

  智慧和信仰

  ——读史铁生《病隙碎笔》

  三年前,在轮椅上坐了三十个年头的史铁生的生活中没有出现奇迹,反而又有新的灾难降临。由于双肾功能衰竭,从此以后,他必须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了。当时,一个问题立刻使我——我相信还有其他许多喜欢他的读者——满心忧虑:他还能写作吗?在瘫痪之后,写作是他终于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如果不能了,他怎么办呀?现在,仿佛是作为一个回答,他的新作摆在了我的面前。

  史铁生把他的新作题做《病隙碎笔》,我知道有多么确切。

  他每三天透析一回。透析那一天,除了耗在医院里的工夫外,坐在轮椅上的他往返医院还要经受常人想象不到的折腾,是不可能有余力的了。第二天是身体和精神状况最好(能好到哪里啊!)的时候,唯有那一天的某一时刻他才能动一会儿笔。到了第三天,血液里的毒素重趋饱和,体况恶化,写作又成奢望。

  大部分时间在受病折磨和与病搏斗,不折不扣是病隙碎笔,而且缝隙那样小得可怜!

  然而,读这本书时,我在上面却没有发现一丝病的愁苦和阴影,看到的仍是一个沐浴在思想的光辉中的开朗的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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