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重点推荐 >> 正文

《新世纪爱情故事》(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韦伯说完后就紧紧地抱了抱翠兰,然后将她推开了。

  他催她快走,她就糊里糊涂地出来了。

  翠兰走在郊外的柏油路上,凉风将她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一点。她停下来回过头去张望那看守所。奇怪,那栋两层楼的旧房子后面也有一棵苍天大树,连形状都同她堂兄家门口那棵相似,而且密密的叶片也是黑色的,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这个联想使她心里充满了恐惧,一下子腿都软了,她就势坐到了路边的乱草里头。韦伯那张失望的脸始终压在她心头。难道她在装模作样?如果他真的从此失去自由,刚才她那样对待他,是不是说明她不爱他?

  她的心情比来的时候阴暗多了。她感到浑身无力。她离汽车站还有五六里路远,早上走过来时并不费力。此刻一切都改变了,归途对她来说变得十分艰难。她觉得自己身上每个地方都疼,牙龈也肿了起来。乱草里头也不能久坐,怕有毒蝎或蛇。她强撑着回到柏油路上,步子缓慢地往前走。走了一会儿,神经都快崩溃了。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是一位老汉拖着两轮平板车过来了。

  “上车吗?八块钱。”他瓮声瓮气地问。

  牛翠兰连声说着谢谢,坐到了车上。

  在她的视野中,看守所总不消失,还有那棵大树。明明已经走出了好远,都拐了两个弯了,她还是看见那栋旧楼。那么清晰,连楼下晒的被单都分辨得清清楚楚。她感到不对头。老汉不紧不慢地前行,翠兰闻到从他的圆领汗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这个人令她想起自己的父亲。曾经有过几次,父亲救她于危难之中。牙还是很疼,坐在车上也并不舒服。最糟糕的是,她老看见那栋旧楼和那棵树。莫非她走不出这个魔圈了?这个念头令她的心情变得很复杂。

  她记得他们并没有走错,此地仅有这一条柏油路,可为什么一个半小时了还没能到车站?现在那看守所倒是看不到了,但路边的景物很陌生,是一些光秃秃的小山包。她来的时候并没看见这些小山包啊。她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老爹,我们快到了吧?”

  “是啊。不过我们最好在这里歇一下,右边是我侄女的家。”

  老汉说着就放下车子,匆匆地钻进路边的乱草丛中,一会儿就不见了。翠兰站在平板车上向前方眺望,她的视野中根本没有汽车站,也没有城市的那些楼房。极目之处,柏油路消失在一片薄雾之中。

  翠兰跳下车,来到一座小山下面。山上一棵树都没有,只有些乱草,乱草丛中有两座野坟。翠兰的思绪回到看守所,她很沮丧。她喜欢的男人变成一个野人了,这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也许对于韦伯自己,变成野人还好一些,要不他在里面难于打发漫漫长夜。不知为什么,她不急于回家了,那个空空洞洞的家对她失去了吸引力。她决定在这里搞一搞登山运动,反正明天又不上班。这样一想,牙也不疼了,身上又有了力气。

  她爬到半山腰,就快靠近那座野坟了。这时她才看见坟头的乱草里面坐了一个人。那人将脸转向她,她认出来他是四叔。

  “您一直四海为家吗,四叔?”

  “谈不上四海为家,我总在附近转悠。”

  四叔发出的声音像麦克风里头的声音一样,他那搁在坟堆上的两条腿很难看,裤腿卷上去,露出腿上的溃疡。翠兰心里想,这个人老在潮湿发霉的地方钻来钻去,恐怕全身都烂透了。

  “那么您也知道韦伯的事了?”

  “韦伯能有什么事呢?他可不是个简单的家伙。回家去吧,天都快黑了。你要做长期打算,姑娘。”

  他从坟头上下来,往山后走去。翠兰想跟着他走,但他停下,回过头来怒视着她,他那双山猫般的眼睛在暗下来的光线中发出绿光。翠兰害怕了,只好下山。

  她一到山下天就黑了,她几乎是摸索着回到了马路上。她听到从看守所的方向传来凄厉的嚎哭,一阵一阵的,似乎是在受到酷刑的折磨。翠兰凝神细听,想分辨出韦伯的声音,但根本不可能。她痛苦地站在那里,心里头翻江倒海一般。有人在黑暗中对她说话,声音怪熟的。

  “这种事每天都发生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原来是龙思乡,她就坐在翠兰坐过的平板车上。

  “龙姐,你在干吗?”

  “我是这个人的姘头,我是说平板车的主人。你不要看他是个拖平板车的劳工,就以为他很普通。我认识的人里头没有普通人。比如这一位,我怀疑他是个土财主,他花钱如流水。我一个人对付不了这老家伙,翠兰,你和我一块干这一行吧!”她的声音越来越高。

  翠兰克制着内心的惊慌,连声说:

  “我还没想好呢,我还没想好呢!即算我干这一行,也是要单干的,不会同任何人一块干。”

  龙思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半天没说话。

  这时那拖车老汉骂骂咧咧地过来了,身上喷出酒味。

  “你这只野鸡,赖在这里是想打劫我吧?呸!”

  他跺了一下脚,扬起手来要打龙思乡。龙思乡居高临下地朝他扑过去,紧紧地搂住了他,他俩一块倒在路边的草丛里。

  翠兰听见这两个在地上滚来滚去滚了好久,一点都不知疲倦的样子。后来她决定徒步走到车站去。她刚一迈步,龙思乡就叫起来:

  “站住!不许走!”

  她诧异地停下了。

  龙思乡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咬牙切齿地说:

  “想跑?想撇清自己?妄想!”

  她命令翠兰同她一块坐到平板车上。

  老汉拖着她俩往前走,车子驶进路旁的乱草丛。翠兰也不知道身下有路没路,也懒得去管这种事了。她靠在龙思乡的肩头,她闻到龙思乡的身体有一股松香的味道,于是她就在这股味道里头打起瞌睡来。她在朦胧中听见龙思乡在摆弄打火机,她在抽烟呢。龙思乡多么镇静,这应该是一个很可靠的,能够把握自己的女人。她在半梦半醒中突然感到自己很久以前就认识龙思乡,她在某个想不起名字的熟人家见过她多次。那时她还是一位美丽的少妇,笑起来两眼弯弯像月牙。到再看见她时,她已经是憔悴的、有点出老的纺纱女工了。

  他们来到一排长长的两层楼房旁边。

  “这是‘鸳鸯楼’。从这里数过去第五套是我和老永定下的包房。”

  龙思乡拥着翠兰往里头走,她的声音变得十分色情。

  “可是我并不想玩这种三人的游戏。”翠兰低声说。

  “你找死!”龙思乡将翠兰往右边一推。

  她被推进了屋里。龙思乡将翠兰锁在正屋,自己却同那姓永的家伙绕到屋后去了。翠兰听见那家伙在唱下流小调。

  还好,屋子里有一盏三瓦的小电灯。翠兰分辨出房里的桌椅板凳,它们一律用厚厚的实木做成,还没来得及油漆,散发出清香。靠墙还放了几只大柜,柜门上雕了花鸟。翠兰坐在桌旁倾听,她听见那对男女正在从房子的后部上楼。他俩的身体非常沉重,似乎每一步都踩得楼梯摇摇欲坠。糟糕的是,她又听到看守所方向传来那种凄厉的哭声,比刚才在路上听到的还要清晰。有一刻,她甚至分辨出了韦伯的声音——一开始有点嘶哑,有点迟疑,接下去是歇斯底里的大爆发。她不由得泪流满面。

  有人在外面猛力敲门,哇哇乱叫,是一个女人,声音有点熟。翠兰告诉她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她的话音一落,那人就一脚将门踹开了。翠兰感到她力气大得吓人。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