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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进屋里坐去,进屋里坐去。”嫂子的声音像知了般响起。

  这原是一栋五间房的瓦屋,垮了两间,还有三间。一间作为饭厅,两间卧室。每一间都很小很黑。堂嫂一瘸一瘸地到屋后的厨房去忙碌了。她的腿是先前在生产队修水库时摔坏的。堂兄默默地抽着旱烟坐在那里,仿佛已经将翠兰忘记了一样。翠兰打量这熟悉的饭厅。这间房还是原来的老样,可又让她觉得有些什么地方改变了。她琢磨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来,上一次她来时,这间房的墙上挂了一张很大的照片,框在镜框里,据说是堂兄的过世的父亲。翠兰觉得自己同老人长得很相象。现在那墙上光秃秃的。

  “逸青啊,看来你把一生安排得好好的了。”她忍不住开口了。

  堂兄还没来得及回答,堂嫂已将煮好的荷包蛋端上了桌。翠兰看了一眼,有四个鸡蛋。温暖的回忆使得翠兰无比伤感,她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后来,她终于吃完了,用带来的纸巾擦干了眼泪,将一张脸冲着堂兄,问道:

  “为什么还不休息?”

  “还没到时辰。”堂兄迅速地回答,“家乡可以实现我的心里的愿望。”

  堂兄说话时,嫂子发出知了一样的声音。翠兰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笑,她只能确定她是要表示对堂兄的赞成。翠兰感到嫂子心中充满了欢喜。她将礼盒交给嫂子,嫂子接了,一瘸一瘸地走进里屋去了。

  “你每天究竟在干些什么?”翠兰压低了声音问。

  “我在分析土质。我每天摆弄泥土和庄稼,慢慢就把土质弄清楚了。还有气象也是我所关心的。你嫂子比我的热情还要高,她有时觉也不睡了,搬一张小板凳通夜坐在田塍上。”

  他说了这些就不说下去了,因为嫂子出来了。

  堂兄指着堂嫂问翠兰:

  “翠兰,你看她像不像知了?要知道她每天都在模仿!”

  翠兰一边嘻嘻地笑一边在心里暗暗吃惊,她此刻心里想的是:却原来乡下还有这么美妙的生活!她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的黑皮肤妇人,记起了她多年前的样子。那时,她既不矮也不黑,是一个健康丰腴的农妇!她的变化确实大,是因为摔坏的腿病变了吗?可这变化也不能说是不好,翠兰感到现在她身上有一股非凡的灵气。这世上并没多少人可以将自己的声音训练得像知了的声音一样。翠兰感叹道:

  “同家乡相比,城市里面真是乌烟瘴气啊!”

  “可是我真正的理想却是在城市”堂兄马上说。

  那天晚上,他们烧了大量的艾叶草熏蚊子。翠兰坐在余烟之中,宛如身处仙境。她后悔自己没有更多地回家来。她站在月光下的禾坪里向远处了望,极目之处,有一些暗红色的火球在滚动,来来回回地滚,,显得神秘而又吸引人。她问堂兄那是什么。

  “是那个人在烧荒,他想弄出一些信号来。”

  “给谁的信号?”

  “大概谁也不给,现在的乡下人都这样。”

  “真可爱。”

  “可他是杀人犯。他们杀了人,心里寂寞,就用烧荒的方式来打信号。我白天看见他时,他就垂下眼,因为心里害怕。”

  因为四周太静了,翠兰反而久久不能入睡。后来终于迷迷糊糊了,但很快又清醒了,因为有人在门外讲话。

  “我们也可以烧。先把草割得浅浅的,让烈日晒死它们,然后放火。这并不难,就像韦伯的做法一样。”

  堂兄说到“韦伯”两个字时还加重了语气。

  翠兰跳了起来,这是她下乡后第一次听到韦伯的名字。真见鬼,堂兄是怎么认识韦伯的?她将木门开了一条缝,看见他和嫂子两人坐在高高的樟树那浓密的树荫里头,四条腿晃荡着。堂嫂不时发出知了的声音,堂兄继续说话。

  “明天下午会刮南风,风一吹,所有的荒地烧得干干净净。我们不是杀人犯,我们用不着在别人面前垂下眼睛。”

  翠兰听到“砰!砰!”两声闷响,是他俩从树上摔下来了。他们大声地呻吟起来。翠兰连忙走近去。

  “为什么抽去凳子?为什么抽去凳子?”堂嫂质问说。

  翠兰暗暗吃惊:这两个人是多么抗摔啊,要是她自己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恐怕已经没命了吧。

  她想去扶他们,又害怕。万一有骨折,就不能随便挪动,先要问清。

  在她追问之际,他俩便先后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了。真是奇迹。

  堂嫂一瘸一拐一走在前面,进屋了。堂兄站在原地不动,转动着脑袋左看右看的。翠兰扫了一眼周围,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时堂兄点燃了打火机,高高举起。过了好几秒钟他才熄了火,收好打火机。

  “给谁发信号?”

  “谁也不给。”堂兄笑起来。

  “你住在这宁静的乡下,有没有人来拜访过你?”翠兰鼓起勇气问道。

  “哈,你一定是想摸清我的老底?对不起,翠兰,这种事我要保密。在这里过日子有很多禁忌。我知道你还想问我和你嫂子为什么要坐在树上。是这样:我们想要离大地的喧嚣远一点儿,使自己冷静下来,以便作出某些决定。”

  “大地的喧嚣?”翠兰眨巴着眼问。

  “是啊,你想必听到了。要不你怎么会醒来?”

  “我醒来是因为你们大声说话吵醒了我。”

  “啊,那只是你这样认为罢了。其实在那之前你就醒了。”

  翠兰沉默了。她想了想,说道:

  “堂兄,我能不能来乡下生活?比如说,在那边另外盖一间房?”

  “不能,翠兰,不能。太晚了。人怎么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堂兄说话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翠兰想,她还没睡觉,怎么天就亮了?她看见堂兄眯缝着眼凝视前方,于是翠兰又看到了轻雾中那暗红色的火球在滚动。难道那真是韦伯?

  他俩进屋时,堂兄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堂嫂将一大盆稀饭和两碟咸菜放在桌上了,她自己则坐在矮凳上哭。堂兄说:“你嫂子想起了她的青春时代。”他弯下腰在她背上抚摸着反复安慰她。她慢慢平静下来,坐到了饭桌旁。突然,她发出两声知了的叫声,那么响亮,把翠兰吓了一跳。

  那一顿早饭吃了好久,因为堂兄和堂嫂老是放下筷子到门口去张望。翠兰也跟着去张望,但她什么都没看到,除了远方的火球。后来火球也消失了。

  “我们这里总有外地人来烧荒。他们将那些荒地捣弄一番,然后就不见踪影了。我能理解这些性急的家伙。”

  堂兄微笑着说出这番话。翠兰盯着他那饱经沧桑的长脸,心里想:“他多么迷恋他的生活!”这样想了之后就感到惭愧。

  白天里,两口子到田里地里忙乎去了,翠兰就坐在那棵樟树下想心事。

  乡下是多么荒凉和宁静啊!也许是她的耳朵出了毛病,她听不到堂兄所说的大地的喧嚣,这又令她感到惭愧。还有一件事她想不出个缘由来,这就是:原先这里是有个村子的,就在堂兄家的东边,翠兰的父母曾经在那村里生活过,翠兰小的时候也去过村里。十年前她来堂兄家时村子的老屋还在。现在村子到哪里去了呢?她打算等一会儿问堂兄。她脑子里浮现出那密密的枫树林,那用走廊连接的,规模不小的瓦屋。她朝东边看去,那里既没有枫树林也没有老屋,只有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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