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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眼下韦伯同妻子的关系属于那种君子之交,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但双方又小心翼翼地维持一个和睦的家庭。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分开住了,只有假日才带着妻儿过来团聚。在韦伯眼中,他妻子也是个需要他拷问的人。当然不是拷问她,而是他拷问自己关于对她的看法。她是中学老师,文化不低,她说起话来委婉得令人摸不着头脑。她和他在很年轻的时候一见钟情,结为夫妻,相互间的热爱维持了七八年。后来他们的关系就渐渐冷静下来,疏远起来了,大约是因为太熟悉了吧。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韦伯发现自己颇有些“女人缘”。女人堆里头,从年轻的到半老的,总有那么几个会对他产生感应。他是个善感的,心眼多的人,于是就渐渐地搞起幽会来了。他的行动都是很隐秘的,至今还未败露过。

  牛翠兰大概是他的第四个情人吧。韦伯觉得她是个令他激动的女子,可细细一想呢,又不知她的好处具体在哪里。那一天,他本是去温泉旅馆会他的年轻相好的,但却在那里发现了新的猎物。他被弄得措手不及,头脑发晕了。事后证实他的新艳遇确实非同凡响,以至他整整一个月里头将那年轻相好抛在了脑后。当他同翠兰纠缠在一起时,他总是忍不住对自己说这几句话,:“韦伯啊韦伯,你该不会头脑发昏吧?你的个人生活已经乱糟糟的了!”不知为什么,他老想摆脱出来,恢复从前的生活。

  此刻韦伯坐在家里做账(他兼了两份会计工作)。他做一会儿又停下来发一会儿呆,回忆他同翠兰的关系,还有后来的可耻的结局。做出可耻行为的是他自己,他简直可说是别出心裁的卑劣。其实,她那前男友固然令他困惑,但那人并不是使他做出分手决定的原因。他并不是一个轻信的人,他认为自己不可能一下子搞清那个人同翠兰的关系。那么,他是因为同翠兰太熟悉了才要分手(像他同妻子一样)的吗?好像也不完全是。想来想去,大概还是因为自己的那种享乐的思想占了上风所致吧。韦伯是一个很怕自己受伤害的人,有一回他的手臂受伤流血,他竟然紧张得昏了过去。他胆小,心肠温柔,容易受到女性的宠爱。

  韦伯终于将他的账做完了,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了。他将中午的剩饭热了吃了,收拾好厨房。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在窗外探头探脑。

  “谁?“韦伯压低了喉咙问道。

  “我,古董店的尤先生。快开门吧,有急事!“

  他进来了,神情慌里慌张的,也不等邀请就拖过一把椅子坐下。

  “嫂子不在家?”

  “她不在。你有事吗?”韦伯说话时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

  “韦伯,我问你,你同牛翠兰小姐到底还有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我要告诉你,翠兰小姐已经在温泉旅馆当上了妓女。是她的好朋友亲口告诉我的,这位女子同我是情人关系。翠兰小姐说,她要在那种地方学习性技巧。”

  韦伯又看见他露出野兽般的白牙,不由得感到恶心。

  “嫂子马上要回来了。”韦伯说。

  尤先生瞪了韦伯一眼,一边向门那里走一边回过头来尖叫:

  “世界大乱,世界大乱!女人从地面上消失了!夜里走出门,满眼都是黑老鸦!”

  他走掉了。屋里静悄悄的,就好像他没有来过一样。

  韦伯陷入了深思。这个姓尤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咬住他不放?韦伯不得不承认,他给自己带来了惊心动魄的消息。当然,他也很可能是在撒谎。有一点是明确的:他知道翠兰同他有非同一般的关系,所以才来盯住他不放。那么,这个人也是翠兰的老相好?

  就在昨天他还见过这个人。当时他下班了,正在往家里走,刚走出厂门不远就看到一个壮实的中年女子将一名男子打倒在地,用脚去踩。后来那女人就离开了。韦伯走到男人面前一看,原来是尤先生。尤先生从地上捡起那付镜片碎裂了的眼镜,左看右看,然后缓慢地,抖抖索索将眼镜戴上,站起身来。戴着那样的破眼镜,他显然没有认出韦伯。他紧张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拍拍弄脏了的上衣和裤子,然后一溜就溜进了旁边的理发店。韦伯好奇,就躲在理发店门外偷听了一阵。他听见尤先生和老板娘在里面调情,两人哈哈大笑。

  韦伯回忆起这件事时,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难道说,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正在暗地里发生,而他蒙在鼓里?不过就算蒙在鼓里,如果他不去管,不就等于没有任何事发生一样吗?那么,他应不应该关心眼下有可能暗地发生的、同他直接相关的事呢?韦伯在阴影中茫然不知所措。他想到外面透透气。

  肥皂厂的宿舍是那种一长排的老式平房,家家门口都有高大的老槐树,槐树下面有石桌,石椅。韦伯很喜欢这种房屋的格局。他背着手在槐树下溜达,夏日亲切的凉风吹来,有点伤感的味道,令他一下子想起了他的相好翠兰。莫非她真的辞了工作,去温泉旅馆当小姐去了?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会不会太晚了一点呢?韦伯知道不论她作出什么决定,都不会直接同他有关,他太了解她了。韦伯也不觉得当小姐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可这不是别人,是翠兰。这个事实(假如是事实的话)又令他陷入了困惑。此刻的翠兰在他心目中就像一个多面人一样,他对她的了解确实太不够了,也许还比不上尤先生。

  有一夜,他和翠兰醒来了,他经历了一件怪事。当时他下床去找水喝,来到了饭厅里,他从热水瓶里倒了水,然后坐在那里等水凉一点再喝。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屋角的阴影里响了起来,那声音很含糊,像是某种地方语。韦伯起身到屋角的大柜那里去看。

  果然有一名中年男子站在柜子后面,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韦伯不要吃惊。

  “我是她的朋友,”他轻轻地说,“我经常溜到她家来躲在这里。你一定感到奇怪,可是我有这种需要。请不要生气。翠兰是这污浊城市里的一颗钻石。”

  他踮着脚,夸张而做作地溜到门边,打开门出去了。韦伯目瞪口呆。他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可是翠兰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了。

  “那是‘失眠者’啊!”

  “他是怎么进来的呢?”韦伯傻傻地问。

  “当然是我给他钥匙了嘛!”

  “你就不怕我生气吗?”

  “‘失眠者’通夜在城里游荡,对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发慈悲?”

  翠兰眼里冒出黑色的火焰,下眼睑有两个黑圈。韦伯沉默了。

  下半夜,他俩一直在谈话。他们的话题集中在遥远的童年时代。那时这个城市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他们在记忆中那些标志性的地点来来回回地走,边走边相约:天亮后一定要到那些老地方去看看,看它们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韦伯想到这里就在石凳上坐下来了,这时他看到有个人影在往他家这边移动。到了跟前他才看出是他妻子。她回来得真晚。

  为了摆脱关于韦伯的这些纠缠,翠兰利用积攒的假期去乡下了。她的堂兄住在东边乡下,他年纪老了,儿女都不在身边,就只有他和妻子在家里,守着三亩水田,一片菜土,养鸡养鸭,,日子过得清静。

  翠兰下了长途汽车就走上了那条鹅卵石小道。她必须步行五六里路才能到达堂兄家。这个地方也是翠兰的老家,她从前来过两次。现在,老家虽只剩下堂兄一个人了,翠兰仍然感到老家很亲切。但不知怎么的,翠兰感到眼前的风景很陌生,除了鹅卵石路以外,其他一切都认不出来了。比如路边的那两座小山包到哪里去了呢?还有那些垂杨柳和古樟,树下的颓败的村庄,全都不见了。向路的两边望去,满眼都是荒地和野草。有一刻,视野中出现了体形巨大的两只饿狗,直冲冲地朝她飞奔过来,到了面前又猛地一转身,跑得无影无踪了。她被吓出一身冷汗。毫无缘由的她隐隐地感到堂兄夫妇已不在世上了,感到自己此行要出怪事。

  当她终于看到那熟悉的、塌了半边墙的土砖小屋时,她已经精疲力竭了。按她的计算,她起码走了十来里路。那棵形状古怪的樟树像恶龙一样笼罩着小屋。翠兰终于有了熟悉的感觉。

  “牛逸青!牛逸青!”她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

  起先听到老旧的木门打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堂兄和妻子终于缓缓地从屋内移出,站在矮屋檐下面了。翠兰觉得他俩出奇的矮小,黑得像煤炭,五官也是模模糊糊的,根本看不清。她暗想,也许是这棵恶龙般的樟树吸走了他俩身上的精气。她抬头一望,这苍天大树的叶片竟然全都是墨黑的颜色,还发出金属般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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