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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与长城一起穿越古今(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9日09:36 来源:素素

  这三个作家的话,虽然每一句都很耐人寻味,可我相信,长城只给了他们一个大概的印象,如果他们活到现在,如果他们看到中国官方给出的一项最新统计,他们也许会说出更多的惊人之语。在中国大地上,光是一条明长城,就有八千八百五十一点八公里。其中,人工墙体的长度为六千二百五十九点六公里;壕堑长度为三百五十九点七公里;天然险长度为二千二百三十二点五公里。在这条长城上,还筑有敌台七千零六十二座,马面三千三百五十七座,烽火台五千七百二十三座,关堡一千一百七十六座。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建筑工程只有中国可以完成,那两个外国作家的故乡法国和阿根廷,恐怕打死他们都造不出来。

  长城是中国人用手工创作的一部鸿篇巨制,这可能就是博尔赫斯所说的不一般,鲁迅所说的伟大。那么,为修长城而削弱国力戕害生民,当然就是鲁迅所说的可诅咒,伏尔泰所说的恐惧了。词锋最犀利者,要数伏尔泰。不论中国还是外国,这世上所有的统治者,内心都有或多或少的恐惧。在中国当皇帝,尤其恐惧。中国的天下是历代皇帝们的私产,他们一方面在自己的宫廷里习惯性地挥金如土,一方面还经常就会把无数的钱物和人工用错了地方,因为在他们眼里,只有朝,没有野,只有天子,没有百姓。正因为如此,即使以身家性命夺得了江山,他们也总是坐不长久。在封建的逻辑下,只要大变局骤至,必定是自毁长城,自失天下。孟子早就说过: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委而去之,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沟溪之险,失道者寡助,寡道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所以,包括清王朝在内,把长城改成了柳条边,也并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清醒。

  长城不论多长,都是由砖或石砌筑而成。所谓的官方统计,只可以丈量出明长城的长度,却告诉不了它究竟用了多少块砖,多少块石。其实,这是传统的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缺失,即实证意识淡薄。在中国人的话语里,常能听到少许、大概、若干、不胜枚举之类的模糊性词语。长城用了太多的砖石,不曾有人算出过准确的数字,就像在官方编撰的正史里,只能看到帝王将相的尊姓大名,生民百姓却总是被用芸芸众生四个字一言以蔽之。以戚继光为例,《明史》给他个人写了很长的一段,虽然也写到了义乌籍的戚家军,可他们的面孔混沌一片,只作为一个整体存在,存在也是为了衬托戚继光。就如九门口内的那个小村庄,有戚继光,义乌兵就是戚家军,没有戚继光,义乌兵后裔就散落成了只知其籍不知其名的村民。

  民者,古称黔首也。中国最早的长城遗址在楚国旧地。帝王喜修长城,自秦始皇甚嚣尘上。彼时,大秦一统,天下升平,可是内心仍惴惴不安的始皇帝却问卜于方士:夺赢氏天下者何也?方士卜辞曰:害秦者胡也。始皇帝诧然大惊,于是开始修城筑郭。然而,因为不得人心,被后人杜撰了一个移花接木的孟姜女故事。也因为秦家天下命短,而有了“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之铮言。

  秦皇修城挡东胡,汉武筑城防匈奴。岂不知,后世的隋炀帝也是筑城能手,在位只有十四年,竟七修长城,把全国的壮丁都征尽了,最后连寡妇也要上山搬砖垒石。朱明王朝更是登峰造极,一是筑方城,二是修长城。明太祖朱元璋正在跟元军打仗,竟有暇听某个书生的劝告: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打马征战的途中,每攻下一城一关,便下令把坍塌的地方修好,把破败的地方加固。称帝立国之后,筑城几乎成了他的一大爱好。他的继任者们则是个个谨遵祖训,筑城不止。回头看有明一代所建的城池,工程规模之大,土木砖石用量之多,所历时间岁月之长,堪称中国所有封建王朝之最。其恐惧的纪念碑,岂止是万里长城,还有至今仍为世人瞩目的南北两京。

  所谓的长城,不过是一个王朝的掩体。回头看看,历史上擅修长城的王朝,一个个却如走马灯般,或因内乱,或因外患,终究都狼狈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只有贫弱卑贱的黔首百姓,不管天下换了谁在坐,仍在扮演着原始而又原始的角色,生生不息。就像义乌兵的后裔,他们至今仍在祖先住过的村庄里,既是给历史作证,也是与长城互证,王朝可以改来改去,天子可以不知所向,长城和村庄却永留天地之间。

  当晚入住的地方叫长城客栈,在客栈附近,有一个名叫立根台的村庄。当年的立根台与当年的小河口关,虽是各不相统的两个基层单位,却都由义乌兵把守。关的任务是守住河口,台的使命是放烟望哨。初听立根台这名字,就让我很有感觉。翌日早晨,同行者大部分去了锥子山,我却选择了立根台。

  村口有一棵不知活了几百年老榆树,应该是有了立根台就有了它,或者说,有了长城就有了它。在村庄中心的一条横街上,姿态各异地坐着几个乘凉说闲话的女人。立根台所有的表情,似乎都凝聚在这条街上。街南和街北,有两个古色古香的瓦房大院,这两个大院其实是院子套院子,街南的院子有三进,街北的院子也有三进。在它们的左左右右,也有许多老房子,放眼看去,竟然是一片青砖黑瓦的古建筑群。后来听说,这是过去某个大地主的宅院,不知是卖了,还是充公了,总之是改做了警察署。小小的立根台,设了一个警察署,说明立根台在明代之后依然是一个重地。

  街上好容易出现了一个男人。他个子不高,脸色黝黑,背着上山给果树打药的家什。我上前拦住了他,小心地问,你的祖籍是义乌吗?他点点头。我又问,你老贵姓?他答,姓叶。我再问,你能说说立根台过去的事儿吗?他说,我弄不清楚,不过胡闹能说清楚,可他一早就赴席去了。原来,胡闹是一个男人的外号,他说的赴席,就是去参加别人的婚礼。我问,为什么要找胡闹说呢?他说,他知道的事儿多,人也会说,今年春节,他还回义乌认亲归祖了呢。

  在中国的迁民史上,不论是生存的原因,还是改朝换代的原因,流民或逃亡者迁徙的方向,不外是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在我的印象中,认亲归祖这个专利,一直属于飘泊在国外的华人。义乌兵北上燕山,修筑冀镇长城,拱卫京都要塞,并没有被写入官修的迁民史。四百多年后,留在立根台的义乌兵后裔,终于独立而自发地开始了认亲归祖行动。

  这个男人说,在立根台,胡闹是唯一回义乌认过亲归过祖的人。于是,我特别想知道,他为什么叫胡闹,回义乌认亲归祖的时候,他找到了亲人没有,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义乌有一座中国最著名的小商品城,那里是中国目前商业最发达的地方,他的乡亲也被认为是中国最有生意头脑的群体,离开这个寂静而封闭的小村庄,进入那个富有而喧闹的城市,他的内心究竟受到了怎样的冲击,……一大堆现成的话题,我都想知道。可惜的是,眼前的这个叶姓男人一问三不知,不等胡闹赴席回来,我就将结束此次的绥中之行。

  见不到胡闹,我一时不知该去哪里,还能做些什么。此前曾听说,永安堡乡治安好,所有的村庄都可以夜不闭户,昼不关门,那么立根台应该也不例外。于是,我便离开了中心大街,在村里随便走走。

  村庄深处更加安静,偶尔听到一两声熟悉的狗叫,每家的门都是敞开的,家里却不一定有人。再往前走,发现有一家当街的大门紧关着,门旁栽着乡下人喜欢的大丽花,还有女孩子染指甲的家桃花。因为院墙没有街门高,站在院墙外,就可以看到这家的院子全景。地面扫得很干净,猪圈旁边有一挂铁管做的马车,一头白骡子拴在圈里,几只刚刚洗净的面口袋晾在铁丝上。最抢眼的是正房窗台,竟然摆了一溜盛开着鲜花的花盆,冷不丁还以为这是欧洲小镇上的人家。于是,不顾里面是否有人,也不管主人是否愿意,硬是把关着的大门叫开了。这种急切,也许与没有见到胡闹有关,我不想就这么一无所获地离开立根台。

  来开门的是这家的女主人,见到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说,来你家看看花。她说,不是什么好花。我说,你真有闲情逸致啊。她说,就是个喜欢呗。我问,为什么不去街上坐着?她说,不愿意出去,家里有活儿。这是一个特爱干净的女人,也是一个特会持家的女人。在我们敲门之前,她正在炕上缝秋后盖的棉被,用耳朵听着正在播的电视连续剧。

  女主人姓谢,祖籍在本地。她的丈夫姓叶,也是义乌兵后代。虽然不在家,却没有出远门,一早就上山了,山上种了几棵核桃,需要照料一下。她说,这个地方出核桃,更多的是山核桃,山里人管它叫楸子。她家种的是家核桃,秋天收了,也不出去卖,两个女儿都有孩子,大部分送给外甥们,自己只留一小点儿。

  真的难以想象,数百年的北方生活,把义乌兵后裔血液里固有的商业基因删除得如此干净,那个男人在那么高的山上种核桃,竟是为了给小外甥们当零嘴儿吃。他的手没有修过长城,却在微不足道的农家日子里磨出了硬茧。

  这是一个有五间平房的院落。中间是厨房,东西各有两间卧室。女主人说,公公与叔公兄弟两个,一家住两间半。叔公一辈子单身,死后房产就留给了公公。叶家祖上是当兵的出身,后代就一直住在这里,一直老老实实地为农,既没回南方老家,也没离开山里一步。在立根台,家家几乎都是这样。我问她,知道有人回义乌认祖归宗了吗?她说,听说胡闹去过,俺家的没去。

  或许是过于封闭了,从女主人嘴里说出的话,只限于家常里短。婆婆只有一个儿子,她嫁过来以后,家里有四个爱吵架的姑奶奶。不论大姑子小姑子,她都叫姑奶奶。在这个家里,她一直生这些姑奶奶们的气,现在年纪大了,只有一个姑奶奶跟她有来往。问吵架的原因,主要说她不孝敬公婆,可是公婆死前得了大病,都是她给端屎接尿,几个姑奶奶从不靠前。我就想,这是一个多么郁闷的女人,没有孟姜女式的丧夫之哀,却有小日子的不能承受之苦。紧张的姑嫂关系,她不去街上坐着跟本村的邻居们说,却要对外面来的陌生人说,也许因为这样说既痛快,又不会招惹什么是非?

  我问她,你上过长城吗?她说,年轻的时候经常上。我又问,你知道义乌兵修长城和守长城的事儿吗?她说,听说过,知道得不多。女人知道得不多,无可厚非,因为她们的男人,对义乌兵过往的历史也知道得很少。唯其如此,即使有人认了祖归了宗,他们的家还是在立根台,拔也拔不出了。细嚼嚼这个村庄的名字,它本身不就充满了隐喻的意味吗?

  与立根台分别在即,心里有一种不舍,也有一丝不安。我知道,在小河口长城附近,还有许多我能叫出名字的村庄,在我眼里,它们跟立根台一样,别看东一个西一个的,却好比长城上掉下来的一块砖,掉下来也没跑出多远,就像是长城的手和脚,与长城血肉相连,更与长城一起穿越古今。然而,我听说在不久的将来,世居山里的村民极有可能被全部迁到山外,他们的房舍也将被悉数拆除,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长城风景度假区。就是说,我住过的长城客栈只是一个开始,紧随其后的将是更多的度假式酒店或宾馆。

  我真的有点糊涂了,把义乌兵后裔赶走,把他们聚居的村庄剔除干净,所谓的长城风景度假区,就等于缺了一道最有深意的风景。因为在长城的故事里,少不了那些跟着戚家军北上的义乌兵,也少不了那些与之相依相偎了几百年的村庄。为什么要这样呢?

——《青年文学》2013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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