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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与长城一起穿越古今(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9日09:36 来源:素素

  爬山没多久,大家就觉出不对了,向导竟然给我们选了一条最陡的路线。山上根本没有路,我的身体必须与山保持平行,每迈出一步都要看脚踩实了没有。不敢说话,也不敢落后,更不敢东张西望,有时还要像动物一样手脚并用,完全顾不上女士的尊容,讲究不了文人的体面,能爬就是硬道理。向导一直爬在最前面,他总是回过头说,还有二十米,就到山顶啦!可是,他说了好几个二十米,也没见山顶在哪里,最后一次,我已经不再相信了,那座拼命要看的敌楼却突然立在了眼前。它就在小河口关墙西侧的悬崖上,看到它的那一刻,我真想一屁股瘫在地上,却怕再也站不起来,只能靠在敌楼外边的一棵树前,大口大口地喘息。可能是蚂蚁在我脸上身上到处乱爬,可我却连驱赶它的力气都没有了。后来知道,那是汗水。

  直等到气儿喘匀了,我才去认真打量眼前这座敌楼。它总共有三层,底是基座,中为空心,顶有楼橹,自它站在这里之日起,应该有四百多年了,虽与军事有关,看上去却很古雅,风让它怎样就怎样,雨让它怎样就怎样,未见任何人工修缮的痕迹,即使有破损,也仪态如初,意志如初。

  敌楼或许是一种俗称,在《练兵杂纪》里,戚继光管它叫空心敌台。载曰:今建空心敌台,尽将通人马处堵塞。其制:高三、四丈不等,周围阔十二丈,有十七、八丈不等者。凡冲处数十步或一百步一台;缓处或四、五十步,或二百步不等者为一台。两台相应,左右相救,骑墙而立。造台法:下筑基与边墙平,外出一丈四、五尺有余,中间空豁,四面箭窗,上建楼橹,环以垛口,内卫战卒,下发火炮,外击敌人。敌矢不能及,敌骑不敢近。每台百总一名,专管调度攻打。

  在小河口看敌楼在前,回家读《练兵杂纪》在后。相比之下,纸上的文字太轻松了,而山顶上的敌楼给我的现场感和冲击力则太强烈了。不管怎么说,戚继光和他的戚家军,不啻那个时代的鬼斧神工,倘若不是,如此险峻的山峰,我空手爬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戚家军却可以在山顶悬崖一砖一石建造如此浩大的工程,在蓟镇之内,砌筑绵亘不绝的长城且不算,光是在长城关节点上立起的敌楼,就有一千二百座,怎是肉身所能为之?

  在敌楼前站定之后,我特意摸了摸它的墙砖,质地竟细腻而光滑,显然是几百年风剥雨蚀的结果。地上还有一些残砖,拣起一块掂了掂,俨如化石般凝重。向导说,这都怪许多年前的一次地震,把南侧的楼角给震开了一道缝,就有几块砖落了地。我在心里暗想,不是人力所为就好,即使上天把它打落在地上,它也是长城之砖。

  不知被自己的念想打动了,还是被惦在手中的这块砖感动了,我的目光与它纠缠了许久。长城建在人类的手工时代,当年不知是谁的手把这块砖砌在了楼角,如果用超高倍的显微镜照一下,我的手印和他的手印,此刻应该在这块砖上重叠了。不是吗,来到山顶的每一块砖,都有一个相当曲折的传递过程,它们一块一块地在窑里烧出,又一块一块地运到山顶,再一块一块地砌上敌楼或城墙,其间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呵!

  于是,就去遥望山下的那些小村庄,既为修长城守长城而坐落于此,住在村庄里的既是义乌兵以及他们的家眷,不要说我手中的这块砖,冀镇长城哪一块砖上,没留下过他们手印和汗渍?若如是,未等去义乌兵当年住过的村庄拜访,我在西沟长城就已与他们隔空相晤了。

  原以为,爬到了山顶,看见了敌楼和长城,就可以打道下山,向导却指着前方说,这里坡度太大,只能在第三座敌楼那儿下山。我迅速地朝向导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是一段石质的城墙,残破不堪地匍匐在越来越高的山脊之上,第二座敌楼抬头尚可望见,第三座敌楼则在遥不可及的天际。大家顿时无语,却因为脚下石松坡陡,没有谁敢回一下头。

  与同行者正叹着气向第二座敌楼爬去,我的身体突然出现了不适。心里像装了一只小兔子,慌得我无法举步。向导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看到你旁边那棵树了吗?赶快揪一片叶子,嚼两口就吐了,肯定好使,可千万不要咽啊!我不知道它叫什么树,只能照向导说的,揪下一片叶子,在嘴里嚼了几下,就立刻吐了出去。天啊,它的确是一片神奇的东方树叶,小兔子马上就把心脏还给我了!

  终于没有掉队,与大家一起站到了第二座敌楼前。然而,十几个人中,只有一位年轻些的诗人爬到空心层,他用所剩不多的体力兴奋地大叫着,让我们快看敌楼上的箭窗。楼墙砌的是青砖,窗框四边用的是花岗岩石条,上方的窗楣呈拱券状,石上还有精致的雕刻。见那位诗人动作极其夸张,向导似乎有点不以为然,说这样的箭窗,绥中境内的长城上太多见了,有的雕刻花草,有的雕刻藤蔓,山里人就叫它们媳妇楼,婆婆楼,随便就给取个名儿。

  此前听人说过,绥中长城有一种少见的阴柔之美,因而说它是女性长城。当我亲自爬了西沟长城,便觉得这个定义有点牵强。我认为,在燕山之巅修长城,一定是男人的事情,在窗楣上雕花刻蔓,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彼时的塞上边关,处于难得的和平时期,戍边男人少有的浪漫情怀,通过花岗岩释放了出来。更何况,这支修长城的戚家军,来自江南越国旧地的义乌呢?

  史书上说,自嘉靖三十八年至四十二年,戚继光曾先后三次去浙江义乌,在一万余名农民和矿工里,精选出三千入籍戚家军。戚继光自己就很另类,他看人的标准更是另类。一个是“四要”:要标准的农民,要黑大粗壮皮肉结实的人,要目光有神的人,要见了官府还得有点怕的人;还有一个“四不要”:不要城里人,不要在官府里任过职的人,不要四十岁以上的人和长得白的人,不要胆子特别小的人和胆子特别大的人。

  戚继光就是戚继光,扒拉扒拉我所熟悉的古代名将,没有谁像他这样挑兵选卒,因而戚家军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也独一无二。在南方剿倭,戚家军打起仗来,所向无敌,从来没有败绩,自嘉靖三十八年戚家军成阵,到万历十一年戚继光离任,戚家军共斩敌首万余级,这是相当令人匪夷所思的战绩。在北方修长城,戚家军更是拉得出冲得上,左手放下刀枪,右手就可以挥洒丝竹,只要给一张图纸,就能在长城上绣出花来。却不料轻轻一试,就把隐藏在心底的乡愁流露了出来。我想,所谓的女性长城,其实就是乡愁里母亲或妻子的身影。如果不是家山万里,如果不是守边在外,那些脸色黝黑,四肢粗壮,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义乌汉子,怎么可能让人看见这般柔软的儿女情肠?

  事实也是如此,在长城的历史叙事里,修筑者一定是男人,而不是什么媳妇和婆婆。所谓的男人,或是现役的兵卒,或是被征调的壮丁。虽然允许义乌兵的家眷随军,可是他们在山顶修长城,不会常回家的。在小河口,叶姓把总手下至少有五个姓的兵,有多少兵上去了就没有下来,就有多少义乌籍女人成了孟姜女那样的寡妇。即使活下来的,谁知道在他们头顶,每天有多少条鞭子在挥,多少把刀子在砍?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这是当年戍边兵卒的歌谣。燕山的冬季太冷,大雪纷飞之时,义乌兵等候在家中的女人心里究竟有多少种焦急?长城上的刺骨之寒,伤到的又何止是马?

  我正在凝神看敌楼上的雕花,后面追上来二三十个驴友,每个人都是一身户外的行头。听他们的口音,竟与我来自同一个城市。我问领头的驴友,你们是同事吗?领头的驴友说,不是,网站上现招呼的。人家一句话,就让我觉出多么不搭调了,便立刻闭嘴。只见驴友们在我身边嗖嗖地过去,不一会儿,他们就登上了更高处——我最后要去的第三座敌楼。

  长城早已不再是战争工事,而是改行当了风景给后人看。驴友属于自由族,而且都很年轻,一路上极少停留,更多地是在赶路,他们来小河口爬长城,仿佛就为了过一下眼瘾,练一下脚力。突然间,我为长城的存在感到迷惑,在这里站立了几百年的长城,不知用多少士兵和百姓生命修筑的长城,如今难道只是一个给驴友们提供攀爬和流汗的现场吗?我只知道,我之所以要再一次来到明长城故地,不是想把长城看得更美,而是想把长城看得更透。

  在我有限的阅读里,曾有三个作家对长城的评价不高。一个是中国作家鲁迅,长城给他的感觉是纠结。他说:长城是一个伟大而可诅咒的怪物。另一个是法国作家伏尔泰,长城在他眼里是恐惧。他说:中国在我们基督纪元之前两百年,就建筑了长城,但是它并没有挡住鞑靼人的入侵。中国的长城是恐惧的纪念碑,埃及的金字塔是空虚和迷信的纪念碑。它们证明的是这个民族的极大耐力,而不是卓越才智。还有一个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长城给他的印象是迷惑。他说:如果给菜圃或花筑一道围墙是常有的事儿,把一个帝国用城墙围起来就不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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