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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祺很头疼,大连,广州,他和刘定坤各管一边,胜出的几率是50%,胜出一方的功劳是100%。就算两边都能谈下来,BGC最终也只能签一家,因此,时间也至关重要。他其实不喜欢这样分工,他希望两个项目,两个人一齐上,胜败都一齐分担。但明显,这不是刘定坤的愿望。许家祺眉头紧锁,麻木地看着车窗外:正是下班高峰,每一条出城方向的马路都堵得水泄不通。到处是刹车声,鸣笛声,吵架声;挤满下班族的大公共,活像是插满碟片的CD夹,随着每一次停止和启动,车里的人们互相依偎,互相践踏,等着慢慢被粉碎,或是突然被上帝抽出去播放。有人被踩了脚,有人被揩了油,有人被摸了包,更多的人,表情麻木地看着窗外,看着他们永远熬不出头,却又永远不舍得丢弃的人生。出租车停在中国大饭店门口,穿戴整齐的服务生手脚利索地拉开车门,大堂里的钢琴声袅袅传出,大理石水晶转门把粗陋嘈杂的世界关在室外。门内,是镜子一样光滑的地板,是豪华的水晶灯,是四处飘散的香水气息,是彬彬有礼的问候和微笑,是另一个世界。
许家祺来这里见一个人,他剑桥的同班同学——陈子城。陈子城是广州人,父亲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地产开发商,十二岁就被家人送去英国读书。当年在剑桥,他们是班里唯二的中国人,还都讲广东话,所以自见面的第一天就有种亲切感。读书时,他们一起做网站、做公司,一起赔钱,一起赚经验。如今,陈子城回国继承父业了。这次他来北京出差,专门抽时间约许家祺一起吃饭。
“您好,先生,请问有预订吗?”阿丽雅西餐厅高挑的迎宾美女打断了许家祺的回忆。
“有,陈先生订的。应该已经到了。
“好的,请您跟我这边来。”
沿着旋转的木楼梯,许家祺来到阿丽雅位于二层的餐厅,远远就看到坐在角落的陈子城。他正心不在焉地翻菜单,和站在一边等着点菜的小姐逗闷子。
“靓女!”陈子城冲这边招手,这是当年在学校时他送给家祺的外号,因为他肤白唇红,清秀胜似女子。
“肥仔!”每当子城这样喊,家祺铁定把这个绰号还他。陈子城个子不高,有点发福,总是戴着副平光黑框眼镜,本来不算帅,但自信乐观精明的气质加分不少。
“你又来北京干嘛,上个月不是刚在广州见过!”跟子城在一起时,说不清为什么,家祺会放松很多,自己都觉得比平常贫嘴。
“我很准时的嘛,好朋友月月见啦!”
服务小姐在旁边抿着嘴乐,子城歪着脑袋看她:“你听得懂广东话?男朋友广东的?”
“没有啦,瞎猜的。”小姐连连摆手。
“唉,可惜。”子城装模作样地摇头,还想继续逗她,被许家祺打断。
“那么多废话,我明天一早还要飞广州,快点菜!”
陈子城抱怨他没情趣,漫不经心地点了鹅肝两吃、无花果红菜头沙拉、澳洲小牛扒,搭配红酒,还有巧克力慕斯。
“唉,你这样吃下去,没人会跟你有情趣的。小姐你好,我要小米鸡胸肉、苦苣菜沙拉、水浸鳕鱼配芦笋,好了。”
许家祺靠在椅背上松了松领带,空气中弥漫着醇厚微甜的黄油香味,是桌上的餐前面包。楼下酒吧的客人逐渐多起来,慵懒的爵士乐幽幽飘出。彬彬有礼的服务生轻轻走在深栗色的木地板上,黄色的大理石墙壁,高高悬挂的水晶灯,映衬着深红色布满大花的厚绒地毯。
“怎么样,工作有进展吗?”陈子城收起嬉皮笑脸,关切地问道。
许家祺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我们拿不出比别人更好的条件, 到现在还没见到大老板。”
“嘿嘿,要不说我是你的贵人。”子城歪嘴一乐,透着点坏,“周末被我老爸拖去打球,你猜同去的还有谁?”
“不会是王安青吧?”家祺眯着眼睛。王安青不是别人,正是BGC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想要接触的广东星宇证券董事长。
“哈,太没悬念了。没错,就是他!我爸跟他认识很久了,在谈上市的事情。怎么样,想认识吗?”
许家祺一下坐直了身子,疲倦的双眼又泛起了光:“不会吧,太好了!赶紧介绍给我!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明天先过去,在广州等你!他喜欢打高尔夫?他有多大年龄啊?”
“停!停!我还没说完,你别激动!他现在不在广州,在上海开什么经济论坛的会,下周这个代表团要去美国加拿大访问,可能要一个月后才回国。”
“一个月!”许家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等他回来,大连那边可能都签下来了……不行,那我来北京干嘛,来BGC干嘛。不行,子城,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我已经迈出这一步了,没可能再回香港去。”
陈子城看着许家祺闪烁着期待和焦灼的眼睛,摇头笑了笑,这种眼神让人无法拒绝,何况是相识十年的老友。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王安青的电话。
陈子城和许家祺都很努力向上,有宏伟的世界观,更有一套成熟的方法论。在这个社会里,有梦想,并愿意为梦想奋斗的年轻人,不是稀缺资源。然而,像他们这样有背景,有实力,年轻有为,头顶光环的青年男子,绝对可以走遍天下无敌手。但两个人也有所不同。如果说家祺勇敢,子城就属于乐于冒险的一类;如果说子城善于创新,家祺就略显循规蹈矩;只重结果的那个是子城,同样看重过程的是家祺。
很短的一个电话,陈子城向王安青传递了一个在BGC的好朋友想跟他面谈的信息。许家祺两眼放光地盯着子城,频频点头,嘴唇紧闭。挂了电话,陈子城眯着眼睛说:“他说了,后天下午从上海飞香港,在香港住一晚,然后飞纽约。明天后天一直都有会,你去了也没时间见。你也听到了,我告诉他你随时都可以过去,但是他的日程好像很满。”
“那我也得去。去了没见到是天意,不去就是我的责任。”
“你这个家伙还真执著!我看你唯一的机会就是后天早晨,跟他一起吃早饭。他住在四季。”
许家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立刻拨通May的电话,让她取消第二天一早飞广州的机票,改订晚上去上海的航班。这是个show( 演出 )。家祺心里很清楚,表演时间只有半小时。能不能在这半小时抓住老道、心不在焉又赶时间的王安青,绝对是个挑战。他的脑海里迅速列出了所有需要准备的资料和数据,哪怕只有万分之一被用到的可能,也必须包括在内。同样,这些资料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准备,也很讲究。如果我是王安青,不会有兴趣在睡眼惺忪且时间仓促的早餐时间里,喝着咖啡看一大堆写满密密麻麻英文小字,布满各种复杂经济模型的纸质材料。同样,我也不会有兴趣和一个战战兢兢藏不住绝望,卖保险一样的小伙子对话。所以着装、语调,甚至从现在开始的每一次联系,都要花心思琢磨。
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决定胜负的,往往是细节。许家祺想起在上一家公司培训时,学到过的真实案例:
七十年代,一家著名薯片公司的老板把公司卖掉,套了大额的现金。很多家投行的私人客户代表蜂拥而至。高盛出手稍微晚了点,等他们和这位老板约见的时候,另外一家投行已经基本锁定了这位大客户。但高盛的合伙人费佛还是去了,双方在海边烧烤,聊了一晚上哲学和家庭。一个月后,这位老板打电话给费佛,告诉她:“我已经决定把这笔理财业务给你们了。”费佛当然惊喜,赶紧说谢谢。老板又问:“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费佛说:“当然。”老板接着说:“你也知道,在你们之前已经有很多家投行访问过我。你们这些人长得差不多,穿得差不多,谈得也差不多。但只有你在晚饭后站起来帮我们洗盘子洗碗。所以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
许家祺的大脑在高速运转,以至于陈子城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问了你三遍都不讲话。”
“什么?”家祺如梦初醒。
“你和Maggie怎么样?”
“哦,老样子咯,有时间就打电话。现在也没时间回去香港,她也没时间过来。”
“你一天到晚飞广州,回趟家有那么难吗?真以为自己是大禹治水啊!她也是,一个小会计,哪至于就忙成这样。”
“你觉得我们俩……”家祺停住了。他知道如果他说“合适吗”,子城一定会说当然;如果他说“很爱对方吗”,子城一定会嘲笑他没大脑,居然用这种问题问别人。“唉,隔这么远,总之也只能这样了。”家祺摇摇头,反问道:“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