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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溪:重建中华文化的信仰之维(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2日09:59 来源:中国文化报 杨晓华

  刘梦溪:不一定,我不想设定明确的时间。没有早些完成,还有一个原因:我的学术兴趣中间发生了转移,我喜欢上了马一浮。本来是研究王、陈、钱,一旦进入马,其他就暂且推后了。马一浮在20世纪大师中,是学问最好的一位。史学和考据学方面,马一浮前面自当有人,但义理学,对中国思想义理的分疏方面,我看不出有谁能超过他。马一浮读书多、思想深,本我完整而又有超越性精神。我在《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中讲,陈寅恪是站在地上,带着深沉的家国天下的兴亡之感,关注故国与文化的未来,而马一浮则站在云端,以自足而又超越的理念俯视众生。

  六、跟随马一浮由宋学返归“六经”

  记者:马一浮先生被周恩来誉为“当代理学大师”,被学界誉为儒学“现代三圣”之一。他精于书法,合章草、汉隶于一体,自成一家,丰子恺推崇其为“中国书法界之泰斗”。

  刘梦溪:是的,马一浮的书法一如其人,有圣者气象。读通马一浮,有两个学脉必须了解,一个是儒学,一个是佛学。儒学的学脉直接和宋代相连接。中国的学术思想从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之学,到两汉经学,到魏晋南北朝的玄学,到隋唐的佛学,再到宋代的理学,宋代的学术呈现思想的大汇流,儒家、佛家和道家的汇流。朱熹是集大成者,周敦颐、二程、张载,各有千秋,他们把儒学带进一个新天地,和先秦、两汉的儒学不同了,已经吸收了佛道两家的思想。但他们本人不承认,文章、言语经常辟佛。马一浮的学问直承宋学,不同之处在于,他不赞成宋儒既吸收佛教又批评佛教的做法,他认为,不懂佛学,不会真懂儒学,佛学和儒学是马一浮学问大厦的两根支柱。你要问他是儒学家还是佛学家,我说他是兼得兼通,很难讲哪个更重要。他的佛学造诣,20世纪学者中鲜有出其右者。

  我被马先生的学问迷住了。所以,一段时间我跟着他往佛学方面走。好在编纂20世纪学术经典的时候,对现代佛学的几大家,杨文会、欧阳竟无、太虚、吕澂等,有过深厚的兴趣,曾遍读其书,对进入马一浮的佛学,颇有帮助。接着又跟着马进入宋代,用近两年的时间通读宋四家的著作。然后写了关于朱熹、关于张载、关于宋学的整体建构的文章。马一浮没研究完,我又研究起宋学来了。而宋儒直接所继承的,是孔孟儒家思想,是对“六经”的重新解说。于是我又追随宋儒的足迹,走进中国思想的的源头“六经”。现在还在“六经”和孔孟里打转,不仅陈寅恪放在一边,马一浮专书的写作也靠后了。

  记者:看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学术知识和机理的转变过程,而是一个现代学人在当代境遇中,对学术流脉的重新触摸和中国古典思想的重新照亮。

  刘梦溪: 谢谢。假如我在研究中有点特点,那就是我在喜欢古典的同时,还喜欢思想,重视思想。我当然是作为一个现代人来思考的。在这个探索和建构的过程中,我充满了忧患意识,这是我了解传统理念的一个动力。我希望摸索到一些东西,可以为解决当下的问题提供一个思路,一个角度,或至少是一个方法。

  在由马入宋再返回“六经”的过程中,我的思想发生很大变化。我认识到了,或者理解到了,中国所有思想的源头都在“六经”。这个话是马一浮讲的,他说“六经”能够“统摄一切学术”。熊十力也讲过这样的话。他们都讲“六经”是中国人立国和做人的基本依据。“六经”为什么如此重要?中国的学问是义理、考据、辞章并立,考据是学问工夫,辞章是表达方式,义理是作为学术思想的部分,是学问的灵魂。学术思想是一个民族精神的理性之光,是一个文明体国家最精彩的部分。中国的这些思想结晶,集中在“六经”,就是经过孔子修订的《诗》、《书》、《礼》、《易》、《乐》、《春秋》,《乐》失传了,不能得其全,剩下“五经”。但学者习惯还是称为“六经”,王夫之的名言“六经责我开生面”,熊十力的一本书就叫《论六经》。

  那么,“六经”的思想义理都是什么呢?“六经”的基本思想义理是诚、敬、信,或者反过来,是敬、诚、信。《易经》坤卦的《文言》说:“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礼记》说:“诚信之谓尽,尽之谓敬,敬尽然后可以事神明。”又说:“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这是多么重要的思想!《论语》、《孟子》讲的义理,就是“六经”的基本义理,讲述“敬”义就更多了。我近年的文章和书,做过大量举证。而当代社会最缺的价值理念是什么?当然是敬、诚、信。因此“六经”讲述的基本义理对今天是否有用,已不成其为问题。而且不是一般的有用,而是对当代精神建构有根本大用。那我就觉得,“五四”以来废除读经,是好大的一个损失,中国最根本的思想长期被隔断了。

  七、重新分疏国学定义

  记者:近年来,您对国学、对国民教育多所关注,甚至作了直言不讳的批评。我明白,您是希望通过国学教育,把一整套价值理念纳入到教育体系中去。对国学,您也提出了自己的不同于他人的理解。

  刘梦溪:是的,现在很多人都讲国学就是中国整个的传统文化,内涵扩大到无边无界。其实最早胡适给国学下定义的时候,也还稍有边界。1922年北大建立国学门,次年出版一本刊物叫《国学季刊》,请胡适之先生写的发刊词。胡先生说,什么是国学?国学就是国故学的简称。什么是国故呢?就是中国的文化、历史、制度、语言,所有这些过去的东西都是国故。“国故”这个词是章太炎先生发明的,章1910年出版的一本书就叫《国故论衡》。但“国故”这个词,40年代以后很少有人再用。后来学术界一致的看法,认为国学应该指中国固有学术,包括先秦的诸子百家之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的理学、明的心学、清中叶的朴学等。如果这个定义成立,国学就是学术史。如果国学是学术史,跟一般民众就不发生关系。不仅跟一般民众没有关系,和非人文学术研究的人,也没有太大关系。可是大家都这么看,现在也如是。

  其实马一浮先生早在1938年就重新厘定了国学的定义。他当时在浙江大学举办国学讲座,提出“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六艺”就是“六经”。马先生的国学定义使我如醍醐灌顶,因为我正在由宋学追源到“六经”的时候,所以一下子就通贯起来。由此我认定,国学就是“六艺之学”,就是关于“六经”的系统学问。但我提出还要加上小学,即文字、训诂、音韵的学问,这是进入经学的台阶。经学和小学,是国学的两根支柱。这是中国人文学术最高的学问,是学术的经典学问。

  记者:宋儒陆九渊说:“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在中国儒学的学术传承中,“六经”长期保持着经典的地位,后来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中,“六经”是如何被搁置起来的?

  刘梦溪:中国近现代以来,学术衍变的一个重要趋势是重视学术分科,“文学的归文学,史学的归史学,哲学的归哲学”,这是胡适的话,他认为“整理国故”的第一步,是要分门别类,大学的人文学术需要分科。分科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六经”被搁在一边了。“六经”是最高的经典学问,并不是文史哲的综合。有大学很想在国学院设立国学博士,我很反对。“国学博士”是研究什么的?如果你写论文写的是王阳明,哲学系的学生也写王阳明,为什么他得哲学博士,你得国学博士?如果你写的是杜甫,文学系的学生也写杜甫,为什么他得文学博士,你得国学博士?化解这个问题很简单,如果确立国学主要研究经学和小学,国学院就可以把国学和文史哲三科区别开来了。所以我主张,国学院应该设经学部、小学部和国学教育部。

  八、国学和国民教育

  记者:我注意到,您主张通过国学教育的途径来赓续传统,让“六经”的义理濡染人心。那么国学教育到底如何实施,方为比较理想的方式呢?

  刘梦溪:“六经”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形态,马一浮先生说得好,“六经”的义理是和每个人的心性相通的,通过学习、涵咏,就是施以“六艺之教”,使“六艺之道”和每个人的心性、经验、体悟联系起来,化作每个人自己的思想,就可以使每一个人变成一个理性自觉的人。使受教育者既成为一个现代人,同时又是“六艺之人”,应该是现代教育追寻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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