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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蛇》(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4日16:05 来源:徐小斌

  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使血肉丰腴的梅花一下子僵成了一个木桩。梅花因血液不再回流而变得四肢冰冷。梅花毫不犹豫地不断把自己美丽的前额磕向坚硬的洋灰地梅花说小姐我死也不嫁人我要伺候小姐一辈子!

  若木拿起那根纯金的挖耳勺慢慢地掏着耳屎。法文原版的《曼浓。兰斯科》就那么翻卷着放在一边。若木绝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贵族小姐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打麻将抽鸦片都与她无缘,钱家二少爷的事也早已烟消云散。现在若木小姐静如止水每天的生活不过是一日三餐、看书、品茗与坐禅。若木的名声如同那根纯金挖耳勺一般掷地有声。面对这样一位仪态万方知书识礼的大小姐梅花只有高山仰止的份。但这时若木轻启朱唇只说了两个字:假话。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把美丽多情的侍女梅花击毙了。

  若木边掏耳屎边悠悠地说:你放心,我会成全你的。我看,你跟当差的老张挺合适……

  梅花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片片地碎了,剧痛使她泪如雨下。前额已经磕破了,鲜血把刘海粘成一络络的,她大睁双眼,满脸是泪和汗构成的液体:小姐,看在我那次救您一命的份上!……

  梅花永远不知道,正是这句话断送了自己最后的希望。梅花少女的生命便是在那一刻结束的。她看到小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拉了一下铃。两分钟之后,46岁的给老爷当差的老张便出现在小姐的闺房里。

  梅花如同疯了似的大哭大闹。梅花在最后的挣扎中嘶喊着少爷天成的名字。梅花的努力只换来了若木加倍的厌恶。若木一生中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当然也并不十分爱弟弟,但她懂得阶级的差异和维护家族的荣誉。她毫不怀疑弟弟应当娶一位国色天香的千金小姐,而绝不是眼前这个下贱的丫头梅花。梅花与弟弟天成的眉来眼去使若木丧失了最后一点慈悲心。自从与钱家二少爷分手之后,若木更加心如铁石。若木对此感到骄傲。

  梅花是被两名身强力壮的男仆拖到老张的小屋里的。因为奋力挣扎,她上身的衣裳被撕剥得粉碎,有一只乳房从贴身的红兜肚里钻了出来,那鲜嫩饱满的少女乳房被男人粗黑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梅花觉得自己的挣扎完全变成了徒劳。要命的是在身心双重的撕裂中她仍然感到亢奋,那是一种掺着剧痛的亢奋。像一只被切开的水果一般,她无法抑制汁液的涌流。青春的液体一次次地奔涌出来,让四十几岁的老光棍欣喜若狂。

  梅花在一夜之间便流尽了自己全部的汁液,然后迅速萎谢了。

  5

  天成回来再没有见到梅花。天成忧郁的眼神更加忧郁了。梳儿看见天成打开窗子,让大团大团的柳絮飞进来,就去把窗子关上,天成就叹道:蠢材!蠢材!梳儿知道少爷是从不骂人的,少爷若是发脾气,那一定是心里难过得要命。少爷本来是回来度春假的,但不知为什么呆了几天就走了,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天成死在日本投降的那一年。那一年,天成所在的大学向南搬迁,就在搬迁的路上,天成得了恶性伤寒,玄溟和若木得到消息赶往医院的时候,天成已在弥留状态。若木惊奇地看到弟弟白晰的脸变成了煤炭样的黑色,她在恍惚间觉得那不是弟弟而是另一个人,那是她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死亡对于人的状貌的改变。天成最后的要求是想吃一个橘子,尽管喉咙里塞满的痰使他的发音完全走了形,但若木还是从他的口形辨出了橘子二字。于是若木飞跑到街上去买橘子。若木在内心焦急的时候依然没有忘记讨价还价。

  回到病房时若木听到玄溟伤痛欲绝的哭声。天成已经断气了,但眼睛还睁着,玄溟几次试着合他的眼睛都合不上。若木把一颗金黄明亮的小金橘放进天成张开的嘴里,天成的眼皮一下子合拢了。玄溟又痛哭起来:可怜的孩子,谁知他受了多少罪啊!就想吃口橘子,以后妈妈每年给你买!……可怜哟,造孽哟!……若木也在默默流泪,但是若木觉得自己的眼泪是流给别人看的,就连母亲的泪也带有一半以上的表演性质。若木觉得母亲更多的是在发泄自己的愤懑。当时距陇海铁路疏散家属已经有4年了。鹤寿和玄溟借助于国难结束了婚姻,虽然并没办什么手续,但实际上已经天各一方了——玄溟带着一对儿女南下,鹤寿顺水推舟地把妻子儿女推走了,他获得了自由,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把戏子们领回自己的家,在温柔富贵乡里细细品味红巾翠袖们的美丽多情。只是他忘了这温柔富贵乡的虚妄——在日本人的炮弹面前,随时可以化作尘土。

  天成被安葬在学校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头天晚上,玄溟反复绣一双金橘图案的鞋垫,玄溟说是一定要让天成带走的,可不知为什么,针总是刺在手上。若木一觉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灯下,高举一双血迹斑斑的手,一头黑发在一夜之间全部变得灰白,灰白的长发没有挽成髻,而是披散着,从窗外吹来的夜风把头发高高刮起,玄溟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睡眼惺忪的若木,十分狰狞。

  若木惊叫了一声就把自己藏在了被子里。

  

  6

  羽决定在金乌生日那一天送她一件礼物。她知道金乌最喜欢什么。

  她手上的这件东西是她最心爱的,它属于一个遥远的时代。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外祖母玄溟照例在做古老灯具的拆装游戏。她悄悄地醒来,从睫毛的缝隙里看着那盏灯。那海棠花一般的锦绣灯盏照亮了她的前额,那是紫罗兰色的水晶,她甚至能看清水晶里的斑点。那一定是水的精髓,是水晶体内不可名状的芬芳,那是迷宫,她甚至觉得那里面漂浮着无数个灵魂,正在挣脱着金或银的珠胎,转世投生。

  她在一瞬间就断定了它的价值。

  就在这时飘来了茶香。外婆走出去了。她知道,接下来外婆要在那盏灯下喝茶。在花灯下茶水会慢慢凉去。她觉得,那像是一个仪式,一个只有外婆才知道的仪式,古老而神秘。

  等外婆回来,她已经把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她悄悄地拿走了一块水晶,一片紫罗兰的花辨。她拿走它完全是出于好奇,她认为在那一大片繁茂的紫罗兰花里,一片小小的花辨微

  不足道。她完全没有想到恰恰因为这一片小花瓣,外婆便再也无法结起那盏灯。外婆的灯是结构精密的电脑,哪怕失之毫厘,程序都要出问题。

  假如当时外婆能够温和一点,冷静一点,私人化一点,她也许会有别的选择。但是外婆像对待一切事情那样立即就暴跳如雷,外婆的小脚一颠老高,像安了弹簧似的。像惯常那样,羽一到这种时候就觉得周围变得不真实了,唯一真实的是外婆脚上那两粒跳起跳落的菱形绿玉。那暧昧不明的绿色把她弄得昏昏沉沉。就在外婆推开门,向着父母的卧室大吼大叫的时候,她飞快地把“罪证”扔向了窗外。

  那个夜晚很有些戏剧性,父母衣衫不整地冲进房间,疯了似的把她从床上拽下来,她还头一次看到父亲如此严厉,父亲说:“外婆的东西,到底是不是你拿了?”父亲说:“是我的女儿,就应当是诚实的人。”她刚想张嘴,母亲哭叽叽的声音又响起来,没有任何一种音响能够模拟母亲那种声音,那种声音可以穿透头颅直接侵入人的脑髓,她觉得任何人在这种声音面前都只有投降。母亲哭叽叽地说:“这个死丫头,真是搅家精呀,可怜我做了一天的牛马,大半夜的还不饶我睡个整觉呀,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呀?可怜哟,造孽哟……”在这种声音的逼迫下,父亲照例受不了了,父亲受不了的结果就是她要皮肉受苦。这一切早已成了恶性循环,但她每一次的痛苦仍然是那么新鲜,那么尖锐,她心里的伤口一直在流着血,从来没有真正痊愈过。

  尽管她已经在身体上作了充分的准备,但还是没有抗住父亲的第一下拳头。她一下子站不住,倒在床栏上,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已经不再是哼哼叽叽的了,而是突然变得冷酷异常。母亲说:“你看这死丫头多会装,爸爸并没有使多大劲,你是爸爸心爱的女儿,他怎么舍得打你呀?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演戏了,长大了还了得了?你不把全世界的人都给骗了?”

  她觉得母亲的话就像一柄金属的锤子,把她的心都给砸瘪了。她只会哭,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语言能力太差,她不知道上帝让人学会语言首先就是为了给自己辩解的。她什么也不会辨解,但是她哭着哭着,耳边有个什么却在狞笑起来:“你们打吧,骂吧,我已经把你们的宝贝扔了,我不会还给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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