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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蛇》(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4日16:05 来源:徐小斌

  那条河自然就是著名的延河。但是延河水并不清澈,似乎里面浸满了黄土高原的黄土,有几个妇女在河边洗衣裳。

  那道长长的城墙建于宋代,当时延安正是大宋抗击“北狄”的前哨。

  那座著名的军政大学就修建在寺庙里,墙壁上画着漫画,那些面目可憎的自然都是日本人。

  在1943年的春天,有一个年轻女人骑着一头骆驼来到这里,那头骆驼头上戴着朱红色的垂花,就像是护送新嫁娘的骆驼,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年轻女人。女人披着一件红披风,马裤马靴,那红披风飘飘闪闪如同山丹丹花一样鲜艳。当然,那女人就是金乌的母亲沈梦棠,是金乌终生寻找的母亲。但是在当时,她不过还是个25岁的年轻姑娘。她21岁参加新四军,一直做情报工作,是真正的“间谍”。(看来金乌的绰号“间谍”绝对是有渊源的。)皖南事变后,她败露了。几经周折,她才走上革命圣地之路。她当然做梦也没想到,等着她的,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戏剧,因为演得太投入,她几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但是在那个春天她充满快乐和感动。

  似乎是为了欢迎她,那天晚上恰好在公学的礼堂里有专场演出。平时的周末舞会取消了,每人交了两角“边币”,两百边币搞了一次很像样的露天宴会。梦棠生平头一次吃到了新鲜的羔羊肉,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在最新鲜的那一天,沈梦棠发现了一位军政大学年轻的毕业生,他一身戎装,神情坚毅,在那一群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很是扎眼。

  当天晚上,她被安排在一眼破旧却素洁的窑洞里,有个瘦瘦的姑娘已经为她烧好了洗澡水。那个瘦姑娘就是罗冰。沈梦棠和罗冰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当天晚上就一直聊到鸡鸣时分。梦棠喜欢罗冰的爽直侠义,罗冰喜欢梦棠的聪颖妩媚。从罗冰嘴里梦棠第一次听到了“抢救运动”这个词,罗冰说,这个叫做抢救运动的审干运动,在42年、也就是去年秋天掀起了一次高潮,现在,第二次高潮马上就要开始了。

  从白区来的梦棠完全没有什么关于“高潮”的概念,梦棠更关心新朋友罗冰的一切。罗冰率直地承认已经有了男朋友,抗大刚刚毕业,过几天就要上前线。自己则已经毕业两年,现正在陕北公学教书。罗冰在谈到男朋友的时候才露出一种年轻女孩子的神情,梦棠看了那神情就感动起来。“你舍得他上前线?”“那有什么舍不得?”罗冰咬着嘴唇笑,“到了这里,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革命了。”

  梦棠第二天就见到了罗冰的男朋友──正是那个神情坚毅的抗大学生。梦棠见到他就想,坏了,她要和新结识的女朋友爱上同一个人了。

  但是梦棠并没有什么负疚感。她从小受的是西化教育。她的父亲沈玄湔青年时代便赴法留学,母亲是大清帝国驻法公使的女儿,曾经做过大舞蹈家邓肯的入室弟子。母亲是中国现代舞的泰斗,她自然耳濡目染地受一些影响,不但舞跳得好,英文法文讲得好,还会弹钢琴。但是舞蹈钢琴对于她来说都不足以托付终生。按照母亲的话来说,她的脑后有“反骨”,她从小就喜欢冒险,越危险的事越能激发她的聪明才智。和她的七个哥哥姐姐完全不同,她选择了革命。其实也就等于选择了一种终生的冒险生涯。在白区,她的谍报工作做得得心应手,几次受到嘉奖。每当她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完成一项任务后,她都能感觉到一种充分的满足。

  因为身份与环境的转变,她初到延安时的确充满了新鲜感。但是三个月之后,她唯一感兴趣的只剩下了罗冰的男朋友乌进,乌进后来真的成了她的男朋友。

  11

  我们可以断定,金乌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养父母对于母亲的描述。金乌想,他们无论怎么说都是一面之辞。金乌立志去寻找她的母亲。

  养父自然不是乌进。乌进已经在战争中牺牲了。金乌坚信乌进爱的是自己的生身母亲。比较起来,男人总是更爱那些聪颖活泼有女人味的女人。而养母的美丽却是一种中性的美丽。金乌惊异地发现,自从知道了自己的妈妈之后,她和养母之间便竖起了一道屏障。在想象中她不断地完善着自己的母亲。她想象着自己哪些像母亲,又有哪些像父亲,养母用仇恨的口气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M国老。“你妈妈就是为了他,背叛了革命。”养父在一边叹了口气说:“孩子,说实在的,我们和你妈妈的感情很深,我们喜欢她,敬佩她,那时候,她非常漂亮,会三国外语,会弹钢琴,跳很美的现代舞,在边区的女同志里,没人能比。但是她革命的意志不坚决,受不了委屈和误解,后来跟一个M国老跑了,这件事情,对我们打击太大。多少年了,我们不能原谅她。……可我们毕竟是有感情的,你的姨妈和她,情同姐妹,所以我们一直按照她的愿望,把你养大……”金乌惊奇地发现,从不流泪的养母,眼泪像珠子一样滴落下来,那一滴滴泪水,似乎和历史本身一样沉重。

  金乌从此之后很爱照镜子。她对着镜子细细地琢磨,自己那白晰的皮肤,棕色的大眼睛,弯而长的睫毛,那构成“异邦异族”的一切,是怎样把两个种族的血液溶到了一起,一粒精子和一粒卵子,就可以把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民族、文化、个人,系在了一起,嫁接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品种来。若干年后,金乌知道了一个新的名词,叫做“国际接轨”。而在当时,金乌对着镜子冷冷地笑了,她拿起一支杏黄色的唇膏,一点点地,涂了满脸。她对着镜子里那个杏黄人说:杂种。她的发音非常清楚。

  金乌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来拼凑母亲的履历。从养父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她了解到母亲后来正是在那场可怕的审干运动中被定为“特嫌”。一个从白区来的长期做谍报工作会三国外语的人被定为特嫌,在当时实在是太平常了。但是起因却是因为极小的事。“你妈妈来延安不到两个月,就对当时的环境不满了。”养母狠狠吸着烟,眼圈仍是红的。“她倒不是怕苦,她是觉着,精神生活太贫乏了。没有歌,没有诗,没有小说和电影,只有一点旧戏,还有一点点政治剧本和简单的快板绕口令,只有延安书店能看到外面的报纸,但是新闻过了一个月,也早就成旧闻了。知识分子不断地洗脑,有文化的要向文盲和半文盲学习……当然啦,这是你妈妈的偏见,是她在白区呆的时间长了,养成的那种小资产阶级情调,我们尽力帮助她改变认识,……谁也没想到,你妈妈她把这些写成了报告,正式提出来了。你想想,在当时的情况下,谁救得了她?”

  金乌浮想联翩。她看到美丽的母亲在那年秋天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里,接受没完没了的审讯。窗外的秋风黄叶是那么萧瑟悲凉。母亲沈梦棠当时一定非常绝望,因为所有的人在一个早上同时和她“划清了界限”。包括她深爱着的乌进。只有罗冰去看过她两次,第二次,罗冰是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去的,罗冰做了很多吃的,但是梦棠什么也吃不下。罗冰指着那个胖胖的陌生男人说,这是边区林专员。金乌知道,林专员,就是她现在的养父。

  乌进最后一次上前线之前去看了梦棠,那是他们短暂爱情的闭幕式。当时的情形如何,已经无从猜测了。但是养母坚持说,乌进的样子非常痛苦,临走时他只说了一句:“代我照顾她。”乌进的这句话成为他的遗言──三个月之后,他死在前线,因为是被自己人的枪走了火,所以并没有能够成为英雄。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沈梦棠被人遗忘了。一年之后,边区接待了第一个外国记者代表团。一位要人对于糟糕的翻译大发雷霆,直到这时,大家好像才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位精通三国语言的女翻译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闲置着。人们像挖掘出土文物似的一通寻找,终于从一个地窖般阴暗的地方找到了被尘封已久的梦棠。罗冰第一眼看到女友的时候真正地惊呆了。她看见那个天生丽质、活泼可爱的姑娘变成了一截枯木,而且是被黄土埋过的枯木。她真的难以想象一年半的时光竟有这样的力量。她三天前接到上级指示,要求她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沈梦棠的状态,上级说,她可以提出任何要求。

  在那眼破旧却素洁的窑洞里,罗冰默默地烧好了洗澡水,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罗冰用洁静的毛巾帮她擦身,她发现梦棠像个婴孩一样虚弱。在热水和蒸汽里,梦棠几乎窒息过去,但是梦棠的生命力无予伦比。当天晚上,罗冰用“特供食品”为梦棠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梦棠吃得很慢,但是罗冰惊异地发现,梦棠每吃一口,她的腮上就恢复一丝红润,眼睛就慢慢地亮起来,梦棠像一只慢慢吹起的红汽球似的在逐渐澎涨,在洗掉满脸尘土之后,罗冰惊奇地发现,实际上那尘土不过是一种油彩,别样意义的油彩,包装在里面的脸,除了瘦了很多之外,并没有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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