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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恋爱时代》(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0日15:36 来源:中国作家网

  昨天下午郑海潮去咖啡厅是为上网——医院里上不了网——上网为母亲选择手术医生,其时母亲在医院急诊科观察等候,等候入院。这家大医院床位很紧,他母亲病情更紧。母亲有个头痛的老毛病,近期疼痛突然持续加剧,在老家无锡当地医院检查,发现颅内压增高异常,拍片子怀疑脑瘤,医生建议手术。得此讯他当天由北京飞去无锡把母亲接了过来,要手术就在北京大医院手术。医学是实践科学,外科手术尤其是。外科医生手术的精湛与否,很大程度取决于他做手术的多少,道理同钢琴家的练琴,只不过,外科医生的琴是病人的肉身。因之,同样手术由不同水平的医生做,差别很大;同一个医生给不同病人做同样手术,上一次不成功,这一次成功,极大可能就是,这一次的成功是因为汲取了上一次不成功的教训——这个病人的幸运,是因为上个病人的不幸。毫不相干的人因医学交集,命运感在这里体现得格外残酷。

  郑海潮不相信命运,他相信努力。当接诊医生说母亲需要在三天内做上手术时,他的思路首先就是,选择为母亲手术的医生,医院规定病人可以选择手术医生。上网查有关资料,锁定了全国著名脑神经外科专家邓文宣。但是,“邓主任没空。如果非他手术不可,得排队。一个月之后。”当他提着电脑赶回医院急诊科时,接诊医生这样对他说。而此时母亲双眼视力已然模糊,同时不断呕吐,脑肿瘤压迫脑神经的典型症状,医生之所以加床收她入院,盖因为她的病情不能再等。

  母亲次日早晨八点进了手术室。进去后他一分钟没离开等候区,眼睛盯着通报手术进程的液晶显示屏,耳朵支着听里头传出的各类通报呼叫。在看到“脑神经外科林雪容麻醉顺利,开始手术”时,小轻松一下,即刻,新一轮紧张开始。置身偌大的手术病人家属等候区,从不相信命运的郑海潮,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了一句“上帝保佑”!自此,反复默诵。他从没信过上帝或类似的什么,他的“上帝保佑”属鹦鹉学舌,但此刻,他在命运面前的卑逊虔诚,不输任何宗教的任何一位信徒。

  十点二十一分,他等来了手术室的病危通知,有几秒钟,他蒙了,恍惚中听对面的白大褂说:“手术情况通报邓主任了,他处理完手头事情马上过来。”仿佛溺水时的稻草,他紧紧抓住了这个信息,问清邓主任现在科里,掉头就跑,等不及电梯走步行梯,一步两三个台阶,向九层,向脑神外,向他的上帝奔去!这事设若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一定劝他不要去,事情不会因为他的去或不去有任何改变。

  他被阻在了脑神外病区外,病区门是锁着的,工作人员刷卡出入,不许他进,怎么说都不许。想找邓主任的多了,绝大部分是外地来的,全国各地的都有,很多都是危重病人,要都到科里来找,不乱套了?凭着尚存的理智,凭着几天来的就医经历尤其手术等候区的经历,作为众多病人家属中的一员,郑海潮明白,个体的生命攸关是这里的常态,是沧海一粟。他不让进你只能不进,撒泼耍蛮没意义不说,很可能适得其反。进不去就等,等邓主任出来。他认得他,网上有他照片,五十多岁,国字脸、瘦。他得在他进手术室前,把心意送上。

  “送心意”并无预谋,是被阻在病区外的灵光一现。生出这念头当即掏钱包查看,现金不多,还好有张储蓄卡,卡里有个两三万,就送卡!细想,送卡比送现金好,体积小,好拿;视觉冲击力小,含蓄。邓文宣那个年龄的知识分子,面薄。

  邓文宣从走廊尽头拐出,走得很快,白大褂衣襟随风掀起,刚出病区门口,郑海潮一闪身现出,对他一口气说:“邓主任我是林雪容的儿子给您添麻烦了!”同时把手里汗湿的银行卡递上:“一点小心意!”邓文宣皱皱眉头推开那手:“你要相信医生。”脚下一停不停走,郑海潮傍着他走,逮空把卡塞进他白大褂口袋并加手按住,嘴里碎碎念:“一点小心意……给您添麻烦了邓主任……请您务必救救我妈!”邓文宣没再说,带着兜里他的“心意”匆匆离去,郑海潮目送他走,长舒口气……

  可惜郑海潮刚说了个开头,邓文宣桌上电话响了,有重要的专家会诊请他马上过去,走前他对郑海潮说:“把你的卡拿走!”对小可说:“你的事晚上回家谈,走时把门撞上。”

  邓文宣走了。女孩儿坐原处没动,身体靠着椅背胳膊垂放身上,两条长腿前伸,头微微低垂。下午的阳光在她头发上跳跃,衬得下面的脸格外阴,阴得像晴空里的一小块乌云。她感到了郑海潮的目光,抬头看他一眼,命令:“走吧!拿上你的卡!”

  “不过一点心意。”他恳切道,此时这“心意”与彼时完全不同,纯粹得没有一丁点杂质,除了感激还是感激,他进一步说:“你们得理解病人家属的心情,你想啊,你爸救了我妈的命,我就这一个妈——”补充说明,“我的意思是,我爸去世了……”

  她不耐烦听,微微皱起了眉。他马上感觉到了,想想,把卡收起——心意也不能强行奉送,各人有各人的行事原则风格——向外走,到门口,又站住:“你不走吗?”她眼里露出了嫌恶,就他们的人物关系来说,他是过分了。他小心地道:“我觉得——”本想说他觉得她有心事,但即刻意识到这说法进攻性太强有冒犯意味,改口说:“我是想,我很想,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能不能帮忙……”

  她眉头锁得更紧了,但说话时还是保持了起码的礼貌:“谢谢你。我没什么事要帮忙的。你忙你的去吧。”

  郑海潮坚持要将谈话进行下去。不管从哪方面说,他都想、都要同眼前这个女孩儿保持联系,如果今天他就这样走了,也许从此再无机会。

  他说:“我没什么可忙的了,我妈在ICU室……”

  她忍无可忍:“那你该去哪儿去哪儿!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他没介意她的态度:“我想,你现在要是没事,听我解释一下?就昨天下午的事。”

  她道:“我没事!但不想听!烦!”

  他沉默了,片刻后温和地道:“邓小可,你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吗?我想,即使是你父亲,对病人家属也不会这态度吧!”

  小可一怔,继而赧然。他所言极是:她之所以能如此傲慢放肆,盖因为他们的人物关系,他是病人家属,她是邓文宣的女儿。缓和了下口气,她说:“对不起……我的事你帮不上忙,工作上的事。”

  郑海潮没想到,“你工作啦?!”他一直认为她是学生。

  小可叹:“唉,实习。”

  郑海潮长长地“噢”了一声,这他就明白了。他太了解大学生刚进入社会时的感受了,各种的茫然、失落、困惑、不适。

  他说:“我大三时开始利用暑假实习,大三大四研一研二,按年头算,实习了四年,有着各种的实习经历——”

  小可插道:“你,请坐。”指着对面的椅子,郑海潮遵嘱坐下说了“谢谢”;小可脸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地再次说了“对不起”,然后问:“你实习时的老板都怎么样?”

  “有好的,有差的,有一般的。”

  “有冷血的吗?”

  “什么样的算冷血的?”他问。于是,小可开始跟他说她和陈佳的事,他专心听,听完后道:“你想过没有,你认为那个陈佳冷血,是因为你对她的期望值过高?”小可身体一下子挺直,嘴巴微张——嘴唇湿漉漉肉嘟嘟,清晨的喇叭花似的——眼睛睁得老大,紧紧盯住他。他笑笑,继续说:“新人进职场,首先得明确一点:职场不是家,老板不是妈,你可以有归属感,但不能寄予过高的感情期待。”

  “说得好!”她赞,热烈地道,“接着说!”

  “找个好老公,让他出去为你打拼。”

  她愣在那里——本想听进一步的职场经,听到了个这,一时拐不过弯来。他忍不住笑起来,笑着解释:“你这样的女孩子,不适合职场。”

  “我这样的女孩子?我哪样的女孩子?”

  他看着她,像个算命先生,慢慢道:“你吗?优点是,心眼不错;缺点是,单纯,过于单纯。”

  “等等等等!单纯现在成缺点了?”

  “跟时间无关,取决于空间。在职场上,过于单纯就是缺点。”

  “有道理。还有呢?”

  “还有,由于家庭条件好,有一点娇气,有一点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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