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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八卷《海火》(2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灰雾的广场上,有一对青年男女冒着雨,在大声朗诵碑墓上的诗。许多人久久地站在雨地里,倾听着。那些诗像一支悲凉的号角,使许许多多的人都流泪了。

  现在,一切都过去很久了。

  时间把历史变成了童话。

  “是啊,中华民族是个健忘的民族。”她夹烟的手指有点儿发颤。

  “哥哥常常想起那个时代。”我轻声说。

  “我也并没忘记,只不过是不喜欢回忆。”她站起来,身上穿了件宽松的蓝毛巾睡衣。她高大丰满,带着种自然流露出的雍容华贵。

  “可你比以前务实多了。”我小声咕哝了一句,一面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那派头儿像个女伯爵。

  “是啊,现在大家都现实多了。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吗?”她把前额滑下来的头发向后甩了甩,“从激越到深沉,从呐喊到反思,这是成熟的标志嘛。邓小平的最大功绩就是开放,一开放就不可逆转,历史肯定会证明这点。我想出去看看,学习学习。作为华人不管到哪儿都摆脱不了中国文化的制约,这点我很明白,所以我最终是要回来的。

  “中国确实积重难返,可现在总唱那些凄凄惨惨的咏叹调儿也没用!只能面对现实,利用中国的特点来改造中国,没别的出路!……来,喝点儿咖啡,走后门儿买来的,熊很爱喝,上次一下搞走我两听!”

  她从书架上拿出一听“雀巢咖啡”,倒在两个白瓷杯里冲了,立刻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你也不想要个孩子?”

  她笑着摇摇头:“假如我现在二十岁,也许会对这个问题重新考虑。”

  她把那个小本锁进抽屉里,打开录音机,是圣·桑的《天鹅》。

  “现在竞争已经开始了,以后会越来越激烈的,不拼命不行了。……知道吗,祝培明这家伙很厉害,已经出了两本书了,现在又是一套大型丛书的编委……”

  “他……也是老三届的学生吗?”

  “老高一的。一九七七年从插队的地方直接考上北大经济系。……这种人有股狠劲儿。”

  “听说他很有背景?”

  “有什么背景!”她淡淡一笑,“不过是那篇供求关系的文章在经济界打响了,引起上边重视罢了。人要站得住,得不断出东西才行,他在这点上还是很聪明的。”

  我不知道这“聪明”是褒是贬。

  “他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很难说。表面上绅士风度,骨子里很硬,很难被人左右。……你对他有兴趣?”

  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因为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微妙了。她点点头:“作为一个男人他很有魅力,很多女孩子都对他着迷。不过……这个人城府很深,内心世界很难了解。……菁菁你有男朋友了吗?”

  我垂下眼睑。

  “班里没有合适的吗?”

  “什么叫合适的?”我咬着嘴唇低语。

  “也是。这年头儿阴盛阳衰,男性都退化了。像你哥哥这样的都快成‘国宝’了!”

  “可你连国宝都不要!”

  “谁说的?还想请你帮我看着,别让人抢走哩!”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她也笑了。

  “梅姐姐,我总觉得你和我们班的一个同学有点儿像……可是又很不一样,说不清……”

  “哦,那也有可能。”她不经意地把磁带换个面儿,是西贝柳斯的《天鹅》,“这么对比着听很有味儿。贝多芬和德彪西的《月光》我也录在一起了……你能说清楚哪个更好吗?”她靠在躺椅上,轻松愉快,毛巾睡衣的领口宽大,露出丰满的胸脯。她比以前更美了,女人大概到了三十岁才进入全盛时期。

  假期的最后几天我忽然想去小雪原先住的老房子看一看。小雪在信里特别嘱咐我:去是可以去的,可是不要跟那些邻居说话。那些人“个个有病”,特别是住东厢房的那个老疯子,住的年头儿最长,神经也最不健全,千万别听她东拉西扯。这倒把我的好奇心激起来了。

  仿佛是鬼使神差,我来到这个童年时来过并带来一种童年式恐惧的地方。砖瓦依旧,大门却紧闭。路人们告诉我,里面正在修缮,不日可对外开放。我猜想这大概又是为建国三十周年大庆而修的。过去久居京城,对这些很熟悉,每年“十一”前总要有批园林寺院要修缮。即使前些年经济已经很不景气的时期,也要撑撑门面,意使人看到希望。

  我转了又转,买了支雪糕,走进离广济寺最近的那个胡同。这是北京最普通的平房四合院,灰乎乎的一片,除了陈旧古老之外毫无特色。略有些特殊的只是它的格局:这是变了形的四合院。进得门去,过道儿十分狭窄,除了两旁原有的房子外,还有自己垒起的形形色色的地震棚和小厨房一类的玩意儿,所以,越发显得拥挤不堪。加上有些房子年久失修,目下又无人居住,斑驳脱落的房檐上布满蛛网,门窗上也是厚厚的灰尘。整个院子里没有一花一木,如果不是东厢房里还时时发出几声婴儿的啼哭,这院子简直就像一口灰色的棺材了。

  雪糕快吃完了,我仍在犹疑。这时东厢房的木格玻璃窗上贴出一张人脸,眼神儿狐疑地一闪,大约她已在暗中观察我这个不速之客好久了——人们似乎至今还保持着自“文革”以来的警惕性。果然,一个抱孩子的女人闪了出来,敞胸露怀的,用那么一种敌意的口气问我是哪儿的,来找谁。

  听说我是郗小雪的同学,里面立刻响起一个沙哑的老女人的声音:“他妈,请人家进来!”那女人的脸色柔和了,一手抱孩子一手给我开门儿。走近她的时候,我才看到她脸上有两块极大的蝴蝶斑,嘴巴虽是在笑,一双小眼睛却火辣辣地盯着我,一点儿也没丧失警惕。

  “坐,甭嫌乱!儿媳妇儿刚出月子!……他妈,你把尿布往边儿上拣拣!”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斜倚在床上,很有权威地发着命令。

  我忽然想起小雪和我说过的“老疯子”,可眼前这个老太太是极精明干练的,既不疯,又不傻。

  “怎么着?小雪这孩子考上大学啦?嘿!以小儿我就瞧出来了不是?这丫头可是百里挑一的人精子!……他妈,给客人沏茶!”老太太挪挪身子,“我这腿脚儿不方便,脑筋还清楚!如今的儿媳妇儿,嘿!”她一撇嘴,什么也没说就全有了。那年轻女人沏好茶给我端来,我看见茶杯口上一圈圈儿的茶锈。“我们这都是租的她家的房!这不,上头要落实政策,要把私房都归还原主儿!我正让我儿子想法子哪!还好,房主儿倒没催着,只是前些时小雪来了封信,说是她大学毕业之后是要回这儿来住的,你回去,给说个情儿,请她缓缓,待咱们找着房子了再说!现在上哪儿找这么舒服的平房?高楼大厦我又住不惯……”

  “没关系,她大学毕业还得两三年呢。”我嘴上说着,心里感叹小雪的心计。

  “老太太还好?”

  “挺好的。”

  “还信佛?……那会儿,我们俩都是广济寺居士林的居士,一礼拜去做两回佛事,我心不虔,一闹‘文革’就把佛龛给砸了,这不,现世现报!”老太太指指身子,又指指坐在角落里打瞌睡的儿媳妇。

  “您每个月交多少房租?”

  老太太愣了一下,用一支牙签慢慢地剔牙,“老太太仁慈,说是街里街坊的住惯了,不叫我们交房钱,因此前些年就那么着糊里糊涂地过来了——可没承想小雪这丫头不是个善碴子!我这么一说您就这么一听,可甭告诉她——这丫头两年前为房钱的事儿回了趟北京,还兴师动众地打了场官司哪——要讲理,她是讲不通,可我碍着她家老面子,俗话说得好,大人不见小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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