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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六卷《蜂后》(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3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孩子七八岁的时候就长得小美人儿似的了。可学习不好。为了给她交学费,我起五更睡半夜地去卖蜂蜜,夏天顶着毒日头,冬天扛着西北风,两只手上的冻疮一层下去又一层,哪还像人手啊!!还得每天接送她上学,常常连饭也忘了吃,有一天就晕倒在接她放学的路上。就这么着学费也不够,看着孩子的小脸儿我着急啊。有一天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过来,我心一横,迎着它就撞过去,为了孩子我使了毒招儿啊!就那么着,撞折了一条胳膊,换来了两年的学费。可这孩子偏偏不争气,一直到小学毕业,没给我考过一次五分儿,我脾气暴,气急了也骂她:不知是什么种!骂完了又后悔。上了初中她更有主意了,那么丁点儿大就化妆,给她买吃的钱她就偷着买化妆品,瞎话随口儿就来。有一回我气不过打了她,她……她说的话把我吓了一大跳,她说你不是我妈,我长得那么好看,你那么丑,你肯定不是我妈!你管不着我!……这些话,真把我给伤透了!……更让我伤心的是,她用我辛辛苦苦积下来让她念高中的钱去跟一些小流氓鬼混,常常整夜的不回家,……我那时真的疯了,我对她说,你猜对了!我不是你的亲妈!你的亲妈是个婊子,你混吧,你这么下去和她一样!她的脸就一下子白了,她把她的东西收拾成个小包就走了,她把门摔得那么响,直到现在我想起那声音还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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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眼前这个女人的眼泪就像河流一般汩汩不尽地淌了下来。这个女人肯定是不惯于哭的。我觉得她是把一生积攒的泪都流了出来。她并没有看到我,她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她为她自己也为她美丽而又不争气的养女而哭。我则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我不知她讲述的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那女人直到哭够了也没看我一眼,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玻璃匣子里的死婴。房间里那个老式时钟就那么滴滴答答地走。我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直到她抬起头,直怔怔地望着我说了一句:我的那个丫头,她就叫丽冬。

  我试着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后来我听见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在问:就是那个做餐厅服务员的丽冬?

  女人没说话,甩了一把眼泪,脸变得像老树皮一般枯黑干涩。女人自言自语似的说丽冬一走就是一年,有一天半夜里忽然回来了,说是要新鲜蜂蜜和蔷薇花,女人说,丽冬美得认不出来了,就像早晨带露水的蔷薇花,那件宝石蓝色的丝绸裙子和全套的钻石项链,少说也值十来万。女人说,丽冬从小爱吃蜂蜜蒸糕,赶紧连夜割鲜蜜,糕蒸出来,丽冬只尝了一点点。女人说,丽冬什么也不说,要不是新鲜蔷薇花要到早上才采得到,她恐怕早就走了。丽冬在等待的时候不住地抽烟,女人说看丽冬抽烟的姿势像是个老手了,可她什么也不敢说,她真的害怕丽冬又忽然走掉。可后来丽冬还是走掉了,她采了一大把各色蔷薇花,笑吟吟地走了,把女人一个人扔在孤独和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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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后来你再没见过她?我问。听了女人的话我心里越来越平静了。人真是自私的动物。

  女人点了一支烟,我注意到她抽的是一种劣质的雪茄。她像吞咽什么似的大口吸着,烟青色的脸毫无表情。

  要是后来再没见过她就好了。她说。

  我始终觉得,女人描述的丽冬和我认识的那个云一般的女孩无法重合。我认识的丽冬,无论她纯洁天真还是邪恶妖冶,她都像珍珠一样明亮。她身上完全没有一个弃婴或养女的阴暗的伤痕。我一直猜测她出身名门,没想到她是喝野蜂蜜长大的。

  女人告诉我,她最后一次见丽冬是在两个月前。

  女人说丽冬是在一个晚上跌跌撞撞地冲进门的。丽冬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是个男婴,紧闭双目呼吸微弱。丽冬当时面无人色容貌大变。一个女人可以在一夜之间衰老,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当时丽冬就像一支被风雨摧折的玫瑰,她满脸都是皱纹,像个年逾半百的老妪。女人说她当时完全傻了。女人只知道机械地接过孩子,然后去蜂房割蜜。在女人心目中蜜可以包治百病可以起死回生,在女人走出门的那一刹那,她忽然听见丽冬的一声嘶喊,那是一种非人的声音,她勉强听出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讲到这里女人忽然顿住了。女人大睁着一双桃叶形的眼睛瞪着我。我被那如炬的目光照得心惊胆战。好像有人在气流中匆匆划出了一个名字,白昼因这名字而忽然虚空成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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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夫是下午两点多到的。姐夫的白色凌志老远就刮来一片银色的风。我看见那股风便感到了某种噩兆。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其实完全可以阻止事态的发展。

  姐夫像平时那样大扬扬地腆着肚子拿着手机向我们信步走来。姐夫穿的是一件黑色西服。女人对他的态度十分客气,她把我们领进小屋便去倒蜂蜜茶。我下意识地跟着走进她的蜂房。女人在我的目光注视下从容地搅着蜜茶,间或向我投来轻蔑的目光。那目光使我的疑惑成为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我只好自我解嘲地搭讪着跟她聊天,她却像没听见似的。于是我只好悻悻地退出去,可就在这时她那迷人的女低音响起来了:……我沏了蜜茶回来她就不见了,她走了,再没回来。我看到她坐过的椅子上全是血。我在雨地里追了她整整一夜,回来之后看见孩子掉在了地上。孩子断气了。我给他做了个小棺材。

  那沉厚的声音无比冷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可是这种冷静像蛇一样,那一种阴毒一直钻进人的心里,我的双手被冷汗粘住了——按照时间推算,即使孩子像她说的是个七个月的早产儿,那么我和她分手的时候她也该是怀孕三个月了。我竟然对此毫无察觉。此时,那女人越是冷静,我就越是觉得可怕,仿佛今天这一切都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她一直在等待着,蛰伏着,操纵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之网,就像小时候我们抓麻雀那样,抓把米放在一张拴着线的簸箩下面,自己则藏在一个隐秘之处静静地等着,一旦麻雀飞来,便猛然松线,簸箩便突然倒下扣住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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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姐夫却完全不顾我的暗示对此地流连忘返。他一边夸奖我发现了这么一个奇妙的去处,一边在下午灿烂的阳光下背着手在蔷薇丛中穿行。他用刚从日本买来不久的高级傻瓜相机噼里啪啦地对着蔷薇和蜂群一个劲儿地拍照,那丛鲜红的蔷薇在太阳下浓艳得无法化解,它们一朵一朵地在蓝天里绽开,绚丽夺目金光灿烂,好像马上就要化成金箔滴落下来。巨大的蜜蜂像浓云一样笼罩着花丛,当它们滞留不动的时候,姐夫就迅速地按着快门,一面发出各种各样流行的惊叹。

  后来姐夫又热情洋溢地请那古怪的女人站在花丛里摆出各种古怪的姿势。我捏着一把汗,而那女人却都照办了,不但照办还显得兴致勃勃。刚才的乌云开始在我心里慢慢散开,乌云散了便是一片蓝天,像那天的天空那么蓝。有一张照片我至今留存着:那女人站在鲜红的蔷薇花背后,腰肢略为弯曲,一手托着那个巨大的发髻,有一只蜜蜂从发髻里探出头来。但不知是由于逆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女人的脸一团漆黑,根本看不出眉眼,加上那个古怪的袍子,简直像古装戏里的无常,是的,那是一个鬼,但我至今不知道她究竟是还魂之鬼还是复仇之鬼。

  姐夫在帮我装胎的时候向我挤挤眼睛:三旋儿,真有你的啊,哪儿找来这么个女人?丑是丑了点儿,可丑得不让人讨厌,丑得够味儿!

  我瞪了他一眼。他可真是无可救药。姐姐嫁给他算是倒了血霉。可实际上姐姐的脸上常常挂着幸福的笑容。这大概就是所谓“男的不坏,女的不爱”吧。也可能和姐夫奉行的准则有关系:喜新不厌旧,风流不下流。外面相好再多,家里老婆也要哄好,后院不能起火。女人的确很傻:有时只需要一件漂亮的衣裳或首饰甚至一句好话便可挽狂澜于既倒。姐姐也不能免俗。姐姐说他们唯一的缺憾是一直没有孩子。姐姐目前正在加紧治疗为这桩婚姻的完美而努力。

  姐夫总算装好胎站起身。他脱下那件临时穿上的旧外套,用棉丝细致地擦着手指,这时那女人款款地走过来了。女人向姐夫伸出一只手。

  姐夫怔了一下,立即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叨扰叨扰!这是点小意思……

  但女人把钱推开去,用那种十分迷人的女低音说:先生,我想要一张你的名片。

  我心里一惊,预感到了什么。当时姐夫很痛快地把名片递给她。我看见女人在细细地看着上面的名字。女人的脸上毫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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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应当有许多的疑点和破绽,更有很多逃脱的机会。但是回想起来的事实总是与真正的事实有着很大出入。事实一经过时间就会变得面目全非。而且,有多少个人就会有多少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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