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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六卷《蜂后》(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3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她当然不会因为这件事离婚。离婚的过程实际上非常漫长也非常困难。她回想起大概十五年前她看过的一位女作家的自述(当时全民似乎都在看小说,一篇小说就能使一个人成名),那位女作家说和丈夫逛香山的时候,正沉浸于美景之中,丈夫却不合时宜地说起黄花鱼的价格,由此她便与他离婚。此时她想到这一细节,觉得那位女作家如果不是有意掩饰真相,就是过分矫情了。如果真的因为黄花鱼而离婚,只能证明那位女作家还是相当幸福的。

  5

  那些飞镖或者风筝在大厅拐角的地方变成了鸟,或者鱼,向墙壁飞去的就是鸟,向地板沉落的就是鱼。秘密就在拐角的地方。

  但是她始终看不清,它们是怎么转换的。她看不到转换的过程,如同在听巴赫的音乐时,始终不明白,那些无限升高的卡农是怎么又回到原点的。在鸟或者鱼的间歇处,是带有坐标意义的风筝或者飞镖,其实它们都是一些向上或者向下的箭头。向上的,成了鸟,向下的,成了鱼。

  无论变成鸟,还是变成鱼,都是幸福的。可怕的是,停留在拐角的地方,变成一些指示别人路线的坐标。

  6

  在拐角的地方,被众多的观众所拥挤着的,是一个头顶汲水罐的非洲少女。她的体态极为奇异,远远看去,像是一只美丽的变形的梅花鹿。只是中午,吃午饭的时候,那个少女才从拥挤的人群中显露出来。她慢慢走过去,盯着她,看。

  等她终于转身去看别的展品时,她感觉到,后面有人在跟着她,轻轻地,如影随形。

  有一双茶褐色的沾着泥土的脚,就在她的身旁挪动,她觉得很好玩,就轻轻地、不经意似的踩了那脚一下。那脚竟然掉下了几粒褐色的粉末,然后蓦地消失了。她急忙回头,好像幻觉似的,有一个修长的茶褐色背影就在第二道玻璃门那里一闪。她追了过去。追过去的同时她用余光看到,那个顶着汲水罐的少女展品不见了。

  她沿着一条清洁的水渍追去。那些水渍在拐角处变了形,浸润了那些风筝和飞镖,然后慢慢地向鱼和鸟流淌过去。

  那个少女是要做鱼还是做鸟?但无论是做鱼还是做鸟,结果其实都是一样的。当她走到第三展室的时候,终于看见那个茶褐色的修长背影,就在前面从容地迈着长腿。

  7

  回来!回来!!

  她在心里狂叫着。那个少女竟然如此轻易地被欺骗了,确切地说,是被那些貌似公允的坐标误导了。少女被误导进入别的展室,那是著名画家埃舍尔大师的世界,少女没有被允许就走进了大师的世界,侵犯了大师。

  做鸟的和做鱼的分别分为两队鱼贯而过,出来时就换了个儿,变成做鱼的和做鸟的,因为本来就是一回事儿。表情凶恶的鱼咬住鸟头,但到头来流出鲜血的却是自己的尾巴。

  同构!

  是的,同构!全部的秘密就在这里!

  一个翡翠色的夜晚,那位物理学家说:同构。

  “同构”这个词如今闪闪发光。

  鱼是怎么变成鸟的,埃舍尔利用的是图形的“相似性”。鸟和鱼通过风筝与飞镖的图形进行转换,在转换过程中,一个图形映入另一个图形,它们传达出来的相似性信息就是:同构。

  那么,人类的秘密也就在这里了?

  是的。知道这个你就会对人类产生希望了。

  不,恰恰相反,我更绝望了。她说。

  她想说的是,她突然感到,无论是那个白白胖胖的男人,还是眼前的这位物理学家,他们都保留着人类相似性的信息,也就是“同构”。

  8

  《另一个世界》很美。

  另一个世界在黑白两色的中间,加上了一点点绿色,正好是那种翡翠色的夜晚。依然是“同构”。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就像是照片与底片,或者,像阴阳纹的图章。主题都是一只长着人头的和平鸽:一只是正片,一只是底片;一只是阴纹,一只是阳纹。埃舍尔的人头像是那种没有安上假发的绢人头,表情和善,相当秀美。美景是一座有着精美穹顶和立柱的宫殿,宫殿是按照严格的几何图形画的,透视精确得甚至可以做图纸。但问题就在于那么严格的图纸上出现的是不可思议的场景:地面上是月亮的环形山,环形山上站着一只长着人头的和平鸽,穹顶上则站着另一只和平鸽。有一只羊角垂挂在穹顶的弧线上。月亮淡泊地隐退在天幕之后,黑色的天幕和羊角背后,透出淡淡的翡翠一般的绿。那是月球之外的另一个月亮。静谧,神秘,奇异,令人匪夷所思。

  《罗马夜景》。

  一个戴尖顶帽的人骑在马上,背景是深浓的黑夜和罗马的街市,那个戴帽的人,像是一个落难王子,他的马抬起右蹄,眼望正前方。而他的身影则慢慢变得透明,远远望去,就像是那个黑夜中浮突出来的一块透明的玉。

  《梦》。

  又是穹顶,好像是和《另一个世界》一模一样的宫殿。一个人睡在一根雕花的立柱旁边,一只巨大的螳螂抬起两只“大刀”,正要向那个人的胸膛划去。而那个人却浑然不觉。那个人也戴着一个尖顶帽,很长的帽筒。让人想起前几年疯狂死去的那位诗人。据说那位诗人因为个子很矮,所以常常喜欢用帽子来增加高度,而平时,他常常钻到桌子底下呆着。由此可见高度对于一个男人是多么重要啊,没有高度,就只好往阴沟里钻。

  9

  少女在第二层台阶上失踪了。

  她看到那条细细的水迹一下子干涸了。

  少女是在鸟和鱼互相转换的一瞬间消失的。是的,消失。那位也曾经是少女的诗人之妻也消失了。消失得那么无辜。

  当诗人之妻还是个美少女的时候,不幸遇到了诗人(但当时她肯定认为自己是大幸运者)。诗人追到她的家乡,以一种中国男人少见的疯狂爱上了她。她也许曾经有过女人最幸福的时刻,但那又怎么样呢?那种短暂的幸福只能预示她比别的女人享有更加惨烈的结局。

  为了爱,她曾经一步步地退守:孤独的丈夫要离群索居,于是他们就去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古怪的丈夫不愿意常常见到亲生儿子,她就只好把可怜的小木耳送到朋友家寄养;浪漫的丈夫要与两个女人同时相爱,于是她只好把那个叫做英儿的年轻女人接来,看着丈夫与那年轻女人做爱,还要装出快乐的样子。

  她仍然不想伤害他,仍然想尽量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她只是悄悄地悄悄地撤离了,不惊动他。他正沉浸于美丽文字的自恋之中,当他津津乐道地描绘英儿娇嫩的生殖器的时候,她悄悄地离开了。但是他并没有放过她。他锋利的斧子上沾满了她的血。血是喷射出来的。他砍断了她的颈动脉,但她还没有断气,她的神志还清醒着,那是多么可怕啊!她的血喷射到了他的高帽子上,他白色的帽子与衣裳全部被鲜血浸透了,那双要在“黑夜里寻找光明”的眼睛里全是兽性与疯狂。她清醒着,但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美丽的双颊在一点点地塌陷,明亮的双眸在一点点地暗淡。但是她没有害怕,害怕的是他。他害怕她的眼睛,害怕那被他摧毁了的生命。他一口气跑到那棵大树下,用绳索勒住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仍然那么笨拙,他平时永远对她说:帮帮忙!这一次,他差一点说出来了,他实际上已经说出来了:帮帮忙!帮我把自己吊死!他是离不开她的,离开了她,连死都不会。

  诗人们永远在黄昏的美酒里制造着杀机。

  还有另一个诗人——这位诗人的朋友,就叫他诗人B吧,那么刚才那位就是诗人A了。当这一个诗的群体像一座琥珀的岛屿一般在天空显现的时候,女人们似乎迎来了自己的节日。

  另一个美女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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