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六卷《蜂后》(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3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每天黄昏，当读者纷纷离去的时候，他就在体验这种恐怖。在若隐若现的光线里，他看见文字从书籍中飞出，在图书馆难以描述的空气里游荡。看见它们他就不合时宜地想起一首关于铅字的诗：

　　在纯洁而充满可能的纸上

　　铅字代替手写的墨迹

　　展现书写的另一种姿态

　　活字印刷一经发明

　　即徘徊于审美的要求与

　　有效传达信息的实用性之间

　　实际上，排版艺术就在

　　形式与内容的冲突中发展

　　但是照他看来，事情远远不这么简单。

　　有一个黄昏，下过雨之后，光线突然潮水般涌进，照亮了他桌上的那个旧茶杯，还有一只缓慢地敲打出时间的红色小钟。他知道下班的时间到了。但是他没有起身，他的眼光随着光线转移到了角落里的书架上。他看见尘土在光线里回光返照般地飞舞，他走过去，随手拿出一本书，手指上顿时沾满灰尘，他这时才感觉到，这架书已经好久好久没人碰了。

　　他低下头，看到手里那本书的名字叫做《死亡之书》。

　　2字母

　　有一个外国人把O和I从所有的字母中拣出来，作为一种特殊的含义留存下来。他把它们设想成一支长笛，长笛一端的横切面就是O，而长笛本身就是躺下来的I。

　　这两个字母的产生令人想起了直线与圆。有了直线，有了圆，于是就有了所有的图形。当然还不仅仅是图形，圆和直线，其实也就是两性的器官。女神伊娥的名字就叫做IO，把圆与直线加在一起，放进伊娥的子宫里，便可以孕育出所有的字母。而每一个字母都代表着一重含义，或者多重含义。譬如A，字形优雅，像一扇大门，或者像哥特式教堂的尖顶。

　　D多么像舞台，像剧场。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四周全是美丽阴暗的镜子，使人想起森林，那么浓密的美是如此不祥。还有大厅周围的红窗帘，到底想遮住什么？那些红窗帘静静地悬挂着，将世界隔断。红窗帘掩盖着后面的红木窗。那么丰饶的美是如此不祥。当然还有飞出来的音符，在每一个字母上停栖，在枯枝败叶间怀念曾经有过的美丽，那一片和弦如同桨声，始终在追问着另外那些人的名字，字母的拼法。

　　字母H是楼房的主体，办公大楼或者会议厅。或者，干脆是两层楼房，上面是会议厅，下面是办公大楼。字母H又像是双杠，体操运动员的两只胳膊，撑起全部的力量，肌肉在眩晕中一天天衰老委顿。

　　字母I是一条宝石链，它美丽绝伦，它可能就是朱比特的宝石链。大神朱比特说，他可以把这根链条从天空垂直悬挂下来，把天空一直拉到我们的脚边，这样，就会使我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充满了对称的美。

　　至于L，它是一个直立的人体与影子构成的图像。当太阳游走到天秤宫位的时候，照在人体上便产生投影。或者干脆说，它是一棵树和它的倒影。还有Q，那条长着小尾巴的小金子，在哥哥P的后面，显得那么可爱和淘气。Y呢，当然应当用“她”，她太像一个饰物了，比如说，一枚旗袍上的胸针，带着坠子，或者是一个倒立劈叉的女孩子，随便说她像什么吧。

　　3数字

　　当然还有那些数学书。按照他的知识，数字的起源应当来自北斗七星。那七颗星星是全世界的数字概念。他们在水边排列卵石，在山上的青藤上打结，都是为了掌握“数”的技巧。

　　打绳结的办法如今秘鲁还在用。牧民们甚至用它来做账本。一根大绳结满了各种颜色的绳头。人们用颜色深浅、距离长短和交错排列来表示数字。那七颗星星的数字已经远远不够了，绳子的表达要比星星复杂得多。

　　还有贝壳，打渔人在海边拾到的那些美丽的贝壳，一粒粒的便像无数的星星。打渔人把它们穿起来，穿成长长的珠串，挂在他们心爱的女人颈上。女人们裸着石雕般美丽的乳房，只用一片山榉叶遮羞。

　　后来有智者发明了数字的写法，“1”是站着的女人，“2”是跪着的女人，“3”是舞蹈着的女人，“4”是一条腿跷起来休息的女人，“5”是飞翔着的女人。

　　4乐谱

　　文字是有声音的。书写下来的音乐，是一种特殊的记录形式，在音乐家读谱的时候，他听到的是来自天边的乐声。

　　音乐的诞生最为费解。它似乎源自山涧的溪流。一个姑娘拖着长发挎着篮子从溪流里走出来，她的长发还拖在溪流中，在黄昏的光照里，好像发梢已经化作了溪流，变得那么那么长，和山中的浓雾天边的云朵清漓的空气融在了一起。篮子里的花朵，那些弯卷着的根茎撩拨起溪中的层层水花，水和植物的花朵就这样融为一体，虚幻与实体，透明与遮蔽，假的和真的就这么和谐地相处——并没有什么需要剔除的，假的不一定不美，假的也并不一定需要清洗，假的有时有一种近似疯狂的美。

　　音乐就从那些虚假的花朵中诞生了，它充满了形而上的美丽，但并不疯狂。

　　乐谱的书写成为测定一位艺术家的试金石。

　　实际上，乐谱的书写与飞鸟有了一种秘密的契约。他这样想。

　　5子宫是地狱的通道

　　图书馆里已经空无一人。他的旧茶杯里的茶慢慢凉了，两手沾满灰尘。

　　他已经老了。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打动他了。但是每到黄昏的时候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有什么与他的命运有关的事，就要发生了。

　　但是没有。他在图书馆里度过了无数个黄昏，除了夕阳照在旧杯子上的光线和红色小钟发出一声古怪的鸣响，什么也没发生。

　　但是这个黄昏不同。当他翻开《死亡之书》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一声轰鸣。他沉睡已久的心被惊醒了，他好像忘了自己已经是个行将退休的老人，真的要发生什么了！真的！一种可怕的强大的预感使他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兴奋和恐惧使他沾满灰尘的双手像被雷击一般酸软无力。

　　这是一本极其美丽的书。每隔一页就有一幅插图，那些图画充满着一种冥间的色彩。那些画面只有色彩没有阳光，大红大绿大蓝大紫，浓丽得近乎恐怖。那仿佛是个荒芜的花园，天空中分布着血红的丝茅草一般的鸟羽。画面正中有一棵树，严格地说是一株被雷击后的树的残骸，巨大幽深的树洞里，仿佛隐隐能看到一个孩子的头颅。遥远地，立着一座小小的房子。仿佛是原始人的骨簇搭成，画面前景是一片湛蓝的鸟羽，还有火红的珊瑚树，一个黑女人状貌古怪地站着，无数绚丽的花朵中藏着一只青铜色的魔鬼面具。黑女人身上爬满了彩色大蜘蛛，霰雾一般的鸟羽轻灵得仿佛可以随时碎裂在空气之中。乍看美得难以言传，再看却恐怖得令人发抖。

　　他翻下去。下一页到了一个神秘幽深的所在，几乎完全见不到光线了。可以看到一个完整的孩子正匍匐在一个洞穴里。再往下，那个孩子穿过那些血红的丝茅草，走出来了——他骑上了一匹马，那匹马画得很糟，完全是平面的。那个孩子长大了——这时他才突然悟到：原来那长满了丝茅草的山洞是女人的子宫！——那个孩子长成了一个青年，穿白袍，头发是一整块，嵌着金色，长同样金色的小胡子，戴很大的耳环，像一个阿拉伯富翁。他翻下去，剩最后几页的时候，他看到背景变成一片象形文字，一个巨大的天平占据了画面中央，左侧是一根蓝色的鸟羽，右侧是一颗心脏。一个穿灰袍的神站在中间把握秤砣，右边，也就是心脏那个部位还站着一个可怕的人，戴着那张青铜色的魔鬼面具，不知要干什么。

　　倒数第二页，背景仍然是象形文字，穿灰袍的那个神指着一对连体怪兽，那对怪兽攀附在一条大毒蛇身上。

　　最后一页，一个戴金冠的女人拜倒在一条巨大鳄鱼的面前，背景全部是富丽堂皇的字母组成的鱼。鳄鱼的嘴里鲜血淋漓，好像有一小块心脏含在嘴里。

　　他看了又看，百思不解，后悔自己年轻时没有研究象形文字，或者希伯来文字什么的。

　　6夜幕可以掩盖一切

　　那天半夜两点，一个出租司机拉着一位刚从夜总会出来的女郎路过图书馆，看到大阅览室的灯还亮着。司机说，看看人家，看书看到这么晚。女郎不屑地哼一声：“有病。”就掏出一支烟吸起来，吸着吸着忽然又说了一句：“要是我干这行，也不一定比他们差！”司机说：“那是，您的经历多丰富啊。”女郎并没听出讥讽的意思，一笑：“下辈子吧。”司机附和着一笑：“真是，下辈子吧。”

　　7毒化

　　第二天一早，那个红色小钟怪叫了一声，上班的人们就到了。人们首先看到桌上那个旧茶杯还剩了半杯水。这不符合老人的习惯。紧接着，大家就看到了他，那个还不算太老的老人，歪在椅子上，像睡着了似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奇怪的是，那本书像黏到他肉上了似的，怎么拿也拿不下来，最后只好把书和他一起火化了。

　　领导对大家说，经过化验，证明那本书页有毒，还是剧毒。

　　刚分来的一位既懂得象形文字又研究希伯来文的年轻博士嘟囔着：“可惜了，那本书叫《死亡之书》，是极珍贵的版本，真没想到咱们这儿会有这种书！”

　　8魔咒

　　据记载，远古葬礼上，有《死亡之书》随死者入墓。僧侣须朗诵此书。书卷由羊皮或者亚麻制成，镶嵌着美丽的花边。书中详细描绘了再生的各个阶段。最后阶段是称量灵魂，一侧放上MAAT羽毛，另一侧则是死者的灵魂，中间是负责称量的托比特神。如果死者的灵魂比羽毛还轻，站在右侧戴青铜面具的饕餮就会扑上来把死者撕成碎片，扔进地狱。但那些象形文字是咒语，可以保护此人不受毒蛇与连体怪兽的折磨。最后他化作女身，再次转世投生，投生前她必须向丰饶之神鳄鱼索贝克礼拜，以免除第二次死亡。

　　所以，《死亡之书》又称《再生之书》。

　　9喜雨

　　图书馆扩建了。全部由大理石砌成，很气派。图书馆里所有的通道都打开着。照懂希伯来文字的年轻博士看来，那些通道就像是人体器官的那些管道，它们设计得那么科学，那么精致，简直无懈可击。那些优美的管道吸着他进入大阅览室，坐在那个缓慢地敲打着的红色小钟旁边。茶杯自然换了一个，是新出的磁性保温杯。

　　黄昏时刻，小雨淅沥沥地下着，读者都走得差不多了。博士喝了口茶，眼睛盯着那架布满灰尘的书。他想，这里再也没有《死亡之书》了，但死亡还在继续发生着，每天都在发生。这些优美的管道就像人体器官一样，每一天都在慢慢衰老，每一天都在向着死亡迈进，所以要及时行乐。以前坐在这里的老头，一辈子循规蹈矩，大概连女人滋味也没有尝过，就那么死了，真是太冤了。博士这么想着，决定今晚就把那个翻云覆雨的女人搞定。博士怀着一种英雄气概走出图书馆，沾衣欲湿的杏花雨迎面而来，他一阵欣喜，那泛着芳香的雨似乎预示着他的成功，这真是一幅喜雨图啊！

　　但是在这幅喜雨图的背景上，图书馆的大门正看着他，像一只阴险的眼睛，又像是进入《死亡之书》的洞穴，在那里，所有人都要在那架天平上称量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