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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信仰而创作的罗怀臻(毛时安)(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20日09:51 来源:解放日报 毛时安

  对于上海文艺界来说,罗怀臻是个异类、异质的文化符号,是一个带着苏北文化背景的外来人,是一个突然的闯入者。也因为这个不可捉摸无法预测的异质的文化符号,在后来岁月中像跳动的火焰般地活跃介入,上海的剧坛和文化景观有了别样的生机和活力。也正因着这个“异”字,给略显沉寂的上海剧坛乃至全国剧坛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他的“异”异在,其创作既有转型期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敏感、痛苦和思考,又有那种在江淮大地凛冽寒风中成长起来草根阶层独具的强烈野性和生命挣扎的力度。特别是在上海这样一座海派大都会里,他一开始就显得特别的与众不同,有时甚至是格格不入。这就使得他早期的创作有点像民间底层驱寒的烈酒,有着摧枯拉朽的燃烧感。在奠定他剧坛地位的成名作《金龙与蜉蝣》中,一个带有浓烈莎士比亚色彩的父子间复仇故事,被赋予了罗怀臻极其个人化的全新理解和阐释。他对金龙从草民到国君色彩截然的对比中,从他对亲生儿子蜉蝣的残忍的迫害中,从蜉蝣遭戕害后的谄媚和阴毒的报复中,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对权势者灵魂深处黑暗的根深蒂固的厌恶和鄙弃。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玉凤、玉荞这些草民身上所寄托的哀婉、美好的情愫。其中他对草根阶层图腾式的膜拜和崇敬,溢于言表。在《梅龙镇》中,他对传统题材“游龙戏凤”的最大改变,就是强化民间底层生活自在自足的祥和欢乐,用以置换帝王玩弄村姑的腐朽性,从根本上颠覆母题原来的趣味指向。当然,对于正德皇帝的行为、心理逻辑,我以为仍然可以探讨、商榷。这就像《乾隆皇帝下江南》的话本,其实是出自民间文人的朴素愿望和市民阶层自娱自乐的想象、创造一样。在《金龙与蜉蝣》里,城市观众看不到自己熟悉的物欲横流的场景,看不到生命萎顿、灵魂苍白的人物。蜉蝣、孑孓、玉凤、玉荞,他(她)们渺小卑微,然则他们的生命代代相传。天老地荒,扑面而来的是强悍的草莽气息,是人物顽强抗争命运的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就像一坛酒,那不是文人雅集品尝的绍兴酒,不是国宴享用的茅台、五粮液,那是苏北民间自酿的老白酒,是北方山民狩猎自饮的二锅头。绝无半点文雅醇厚,只有呛人喉咙的辛辣、野性和蛮力。他能把金龙与蜉蝣的父子相认,写得何等的摧肝裂胆、回肠荡气。 《金龙与蜉蝣》使扎根苏北大地的淮剧在保持原有质朴的前提下,星云膨胀般地张扬了民间人文潜在的、原始的生命力。

  “醉在人心头”

  和大都市人文知识分子不同,罗怀臻的创作很大程度上可能得益于他潜意识深处“外乡人”民间生活的童年记忆。 (这里“外乡人”一词出自他音乐剧《长恨歌》的一段歌词。在我看来,这段十分有趣的歌词,是解读他创作心理的一把或几把钥匙中的一把)。周而复始的童谣、民谚,如《金龙与蜉蝣》中的“大哥哥心太黑”、《宝莲灯》中的“天苍苍、地茫茫”、《梅龙镇》中的“我家有个小儿郎”、《典妻》中的幕内唱,像梦魇般纠缠在他剧情的躯干上。苍凉邈远悠长,一咏三叹。把我们重新带回到质朴的乡间,带回到遥远的童年,带回到大地母亲温暖的怀抱。怀臻在展示民间风情和世俗生活的时候,总是显得那样的一往情深,那么的心旷神怡、笔下生辉。从而使许多的戏曲场景成为情趣盎然、色彩明快的风俗画。

  怀臻的剧本创作在他漫长的渐渐融入和思考的过程中,又兼具了文人一杯浓茶悠远绵长的回味感。就是说,有一个由酒到茶的或者酒茶并存的深刻变化。烈酒代表着山野民间,清茶象征着精英文人。其对文人的关注起始于《柳如是》、升华于《李清照》、完成于《班昭》、后续则是近年的 《青衫·红袍》、《斗笠县令》、《建安轶事》、《梅影庵忆语》等。这些剧作里的主角迭经重大社会、人生、情感的变故,一步步体现着人文理想的飞升,直至生命融入辉煌和清空。 《班昭》熔铸了怀臻对上世纪90年代中叶人文知识分子真切的生命体验,洋溢着摆脱自我软弱的力量,自我反省的深思,指示了知识分子事业和欲望、理性和本能之间的冲突,以及在这种冲突中挣扎、突围直至超越的灵魂图画。 “最难耐的是寂寞,最难抛的是荣华。 ”这是每一位真正的人文知识分子的内心独白。目睹班昭的一生在我们面前次第掠过,就在太阳下山的时刻,完成《汉书》后七十一岁的班昭,耷下她如霜似雪的头颅——“小姐也走了。 ”轻轻收光。我们的思绪迷失在满台的黑暗中。

  “这一杯清茶,不是酒,浓于酒,醉在人心头。 ”《班昭》形为酒,质为茶,以一种成熟的内敛的风致,与《金龙与蜉蝣》怒发冲冠式的狂野之美相映成趣,成为上世纪90年代罗怀臻思想艺术最为成熟的压轴之作。在某种意义上,也为20世纪中国当代戏曲的创作点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我曾经说,淮剧《金龙与蜉蝣》、昆剧《班昭》、甬剧《典妻》是罗怀臻戏曲剧本创作“高原”上三座突起的“异峰”。《金龙与蜉蝣》集中体现了上世纪80年代启蒙思潮的影响,中国戏曲悲剧达到的深度。 《班昭》通过历经情感人生的坎坷砥磨鲜明表达了上世纪9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面临市场化历史大转型时的内心困惑和走出迷惘的心路历程。进入21世纪问世的《典妻》体现了他在进入新世纪以后对女性命运的人文关怀。此后的京剧《建安轶事》和昆剧《梅影庵忆语》则显示了他晚近艺术创作成熟时“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从容和灵动。对于人物的理解和把握,对于人性和命运的思索,对于中国戏曲本体和内核的新的认识。

  这里,我要特别提醒的是,在20世纪90年代的十年中,怀臻就曾为我们先后塑造了班昭、虞姬、三公主、西施、柳如是、李清照、李凤姐、白娘娘、春宝娘、杨贵妃、刘兰芝等一系列光彩照人的女性典型。这些女性,职业身份性格各不相同,但都美得表里如一,为爱情、事业、理想,她们哪怕千回百折、赴汤蹈火甚至失去生命,也无怨无悔。最近几年,他又为我们奉献了蔡文姬、董小宛、钟妩妍、秀芬这些感人肺腑的女性形象。怀臻几乎在每一位女性的塑造中,都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下笔时浸透了饱满的感情。透过那些古典美丽女性构造的镜子,人们可以照出世风日下时自己灵魂的苍白。如此全力以赴地张扬女性的善良和美丽,当今剧坛可能无人出其右。从分析心理学的角度,这恐怕也是解索其创作心理和内心秘密的一条甬道。他对那些伟大女性的肃然起敬,同样使我们对他肃然起敬。

  向着一个新的境界升华

  岁月写在脸上,沧桑刻在心头。近三十年的剧本创作,罗怀臻记录了一个大时代变化的轨迹,也写尽了刻在自己心头的沧桑。事实上,怀臻正处于他一生极为重要的历史转型期。 2010年他当选为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我曾经一

  度杞人忧天地担心,失去了野性和痛苦的罗怀臻将怎么办?原来他是“真文章在孤灯下”,如今荣誉的聚光灯对着他,电视和媒体的闪光灯笼罩着他,他拥有了那么多的桂冠,他会不会慢慢地在失去压力和痛苦后失重,会不会慢慢地失去一些最宝贵的东西?原来那些很民间很本色很代表底层的素质会不会随着环境的优化而慢慢地衰退?承蒙错爱,他当选后就给我发了短信,回来就和我见了面。见面时,我斗胆进言,期待他完成从一个年轻斗士到成熟名士的人生转换。作为相识相交相知二十年几乎无话不说的老朋友,我由衷地为他高兴。他那么快就进入、适应了自己的新角色新岗位。不但自己继续潜心创作剧本,还针对戏曲创作高端青年人才严重匮乏的局面,作为全国戏剧创作高端人才研修中心主任,有声有色有效地开办了青年剧作家、青年导演艺术家、青年戏曲作曲家的研修班,此后还将陆续开办相关专业的各类研修班,以培养当代戏剧创作的一代精华。创办这些研修班,怀臻身体力行,自己编教案、排课程、请导师、把一切都打理得有条不紊。他不但以自己的艺术才华而且以对年轻人才的满腔热忱,感动了戏剧界,赢得了大家发自内心的尊敬。如今,先后走出研修班的青年戏剧创作精英已经像候鸟般地飞翔到祖国的四面八方,成为各地戏剧创作的中坚,担负起当代戏剧民族戏曲繁荣复兴的重任。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正值盛年的罗怀臻,正为他的戏曲信仰,向着一个新的境界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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