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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琼:走马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11日08:00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郑小琼

  14年前,我从南充来广东东莞打工。第一站在大朗落脚,这里有我的同学。在大朗找不到工作,我去樟木头找我表姐。表姐在樟洋,她1992年出来打工。我跟表姐穿过樟洋那一片低矮的老屋,见到了很多熟悉的人。他们都是表姐那里的人,是走马那个地方的。我小时候去过表姐家很多次,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恍然让我回到故乡南充。后来,放假时,我经常去樟洋。

  大前年,我开始写作《女工简史》。我对这边的农民工有多年深入了解,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很多地区的农民工几乎是整个村庄从事一种职业,比如制鞋工人的村庄、五金工人的村庄、灯饰加工工人的村庄、玩具厂工人的村庄……我想起了走马,想起了在樟洋的走马人。我想以这个地方为素材写农民工流动问题。我与表姐夫、表姐联系。表姐夫是走马人,他兄弟四人都在樟洋打工。我的表哥、表妹、舅娘也在樟洋,他们跟走马的打工者一起过来。随着樟洋的旧城改造,这群最底层的打工者像候鸟一样迁到百果洞扎根下来。现在,不少走马人已离开樟木头,去了深圳、塘厦、惠州、厚街、大岭山……去这些地方的人多是个体,其中大部分还是与在樟洋的走马人一同搬迁,到了百果洞。表姐夫曾离开过走马群体,后来又搬回来,跟大多数走马人一样,在百果洞租房,生活在一起。现在,表姐的儿子也加入了打工群体,生活在百果洞。虽然百果洞离他打工的地方有二十几分钟路程,他仍愿意骑着自行车来来回回。他没有在工厂附近租房。他说,这里有他很多的朋友。在他眼里,厂里的朋友算工友,随他一起在走马长大的才能叫朋友。

  我最初想写一个在异乡的村庄,想写一个地方的人集中在这个地方的场景。我开始了解生活在樟洋或者百果洞的走马人。他们与大多数打工者一样,上班、下班、生活。半年下来,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当我开始动笔写《女工简史》,我突然想到一些问题,在南充从事农业的走马人如何到异乡从事工业的?他们如何进入工厂?走马人第一次来障洋是什么时候?他们来樟洋最初从事什么职业?表姐夫1991年从走马来樟洋,他算来得比较早的。他说,第一个来樟洋的走马人,实际也是从事农业生产,在这边种果树,在上世纪80年代。我知道,四川人多地少,一直有外出讨生活的传统。他们外出割麦或者摘棉花,有手艺的工匠会起房打家具。第一个来樟洋的走马人看见附近有工厂招工,便写信告诉家里的亲戚来这边找工,这样一个带一个,带来很多走马人以及走马附近的人。我跟其他走马乡人交流,发现很多走马人也都在说这个有传奇色彩的“拓荒者”。我提出想去见见这个人。表姐夫说他早回乡了,人已不在。我想从他的亲人入手,了解这个人的故事。但时间太久了,有的说他有亲戚在这边,有的说他最早在福建种水果,后来福建老板在这边包地,把他带过来……不下五六种说法,我终究没有确切的答案。去年,我回南充,到表姐夫家,见到这个有些传奇色彩的走马人的墓地,静静地躺在大山之中。它背后,曾经繁荣的村庄已经衰落。那些在山湾里、山坳里、半山腰的老房子都已破败不堪,久无人居住,任凭风吹雨打,近无人烟,在霉烂、倒塌……或余两三户还有人居住的房子,一些垂暮老人守望着。他们要守着生活了一辈子的房子度过风烛残年。老家的走马人在公路边建房子。在百果洞或者曾经的樟洋,走马人租住在当地人的老房子里,陪伴他们的本地人也是一些不愿离开老房子的迟暮之人。

  走马人从事的职业并不是单一的,从事各种职业的都有,五金厂、印刷厂、做快递、毛织厂……职业较广泛,但几乎全在工厂。我听到一个不同于表姐夫的说法,另一些人说最早来樟洋的不是那位种植果树的人,是另外三兄弟。我倾向于表姐夫的说法,我相信第一个外出的走马农民应该从事农业生产,或者有传统手艺,出乡找活干。他们也许种水果,或者是收麦客、割稻人,或者是木匠、蔑匠、泥水匠。但另外一部分人让我不得不相信这个“三兄弟”的说法:他们家有亲戚嫁到这边,介绍来这边打工,说最早来这里的大部分是跟随与三兄弟有关的人来到这里。我一直想找这三个人,我把《女工简史》中有关走马的这一小节删掉、放下,想了解了这三个人后,再继续写。

  在东莞、深圳一些镇上的汽车站,我发现了一些很有意味的现象。从广东的一个镇到另一个省的小镇有长途大巴车。在这种点对点的长途大巴车的路线背后,都会有一个村庄的农民工迁到另外一个镇的传说。樟木头镇汽车站与走马所在的镇,也有一条长途路线。开长途大巴车的是走马人。随着长途大巴线路开通,两地交往越来越密切。走马与樟木头之间,只有一辆大巴车的距离。这辆往返的大巴车,从走马带来腊肉、香肠、腌菜、鸡蛋等,也从樟木头带去药品、衣服、电器等,以及走马老家父母的牵挂、樟木头儿女的思念。一个小孩暑假从走马来樟木头,不用大人带,直接电话给大巴司机,中途司机照顾,回去亦是如此。在樟木头,有走马人开的菜馆,吃的是纯正的走马人的味道。菜是从走马准备好的,大巴车运过来。走马人喜欢的腌菜,也是走马人的气味。表姐的儿子,去年从老家来这边读书。她的小儿子很快便可以找到在走马的玩伴。他们在走马就认识了,有的比他早来这边两年,有的与他同来。这里有纯正的农民工,走马那边的混混到了樟木头依然是混混。在这里,他们又聚在一起,曾经的同学、亲戚、朋友都在这。这里是另一个叫走马的地方。

  对村庄的调查继续深入,走马人在这边的变迁、职业、打工年限、职业流动等,走马人在这边的婚姻、家庭。在这边,老去的走马人是不是回老家,新一代是不是如老一代走马人一样聚集在这里……当我越深入,那一句句乡音、面孔背后的故事,便会突然在拥挤的人流中涌出来,那样清晰地呈现,带着生活的烟火味,带着漂泊者的无奈,也带着外来寻梦者的坚韧、勇敢……这些记忆如此强烈地打动着我。

  当我开始创作《女工简史》时,我不断地像了解走马人一样去了解我所要呈现的女工,了解她们的故乡、她们的经历,她们在这边或悲或喜的故事。或者去走马人开的餐馆吃一顿有老家纯正味道的饭,它们带着乡愁,是记忆;或者像走马人一样,哪怕在繁华的异乡依旧怀念着走马;或者像第一个来樟木头的走马人,老去了,他的魂魄还是要归到故里,埋在走马的山中,那里的青山绿水是他永恒的记忆。

  我们是这样离开故乡的漂泊者,最开始的四川人、湖南人、湖北人等都有类似“四川耗子”、“湖南骡子”、“湖北九头鸟”等外号。“四川耗子”生存能力强,“湖南骡子”吃苦耐劳,“湖北九头鸟”狡诈有头脑。他们从故乡来到这里,为了寻找更好的生活,为了生存下去,必须像耗子一样,哪怕是水泥地,也要打出“生存之洞穴”,有着天生的适应能力。他们的背后,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故事。很多时候,我跟走马人或者其他女工交流,我惟一能做的是尽量当一个倾听者,默默地倾听着他们的故事,去寻找他们故事背后的记忆与往事,感受着酸甜苦辣,让我的文字染上他们生活的气味与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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