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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悄然划过的流星

一   8

2016年11月24日15:01  黄辉鸿

8

我们乡小学有个传统,每学期会安排几个晚上在一些完小举行集体教学活动,其中有集体备课,有经验交流,有教学能力展示,有教师技能比赛等。今天晚上,我们乡要在山联完小举行学科经验交流活动,要求我作有关语文方面的经验介绍。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翻阅了好多书籍,做了一些笔记,但总觉得不满意。我不喜欢空洞乏味、毫无新意的长篇大论,那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长又臭,很惹人厌。我爱讲些新鲜的并带点幽默的东西。我觉得,每个人都必须有自己的特点,不管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中。在台上发言也是如此。如果人云亦云,平淡无味,不管自己还是听众都将是“煎熬”;而生动幽默的语言,富有深意的内容,能像一缕缕清风,飘进听众的心灵深处,调节他们的精神,并能引起他们的思索甚至回味。

早上第三节没课,我一个人躲在广播室里,掏出笔记本,看着上面写满了杂乱无章的内容,不禁皱紧了眉头。经过反复的修改,斟酌,我逐步地理清了思路。我又撕下一张纸,把自己的新思路慢慢写了下来,然后在脑子整理了一遍。我喜欢脱稿演讲,因为脱稿讲话时感情更丰富,更有机会随时表达自己的新见解和新想法,脑子不会被早已设计好的条条框框禁锢住。

我把写好的这张纸轻轻放进了裤兜,合上笔记本往外走。推开广播室门,听到外面吵嚷嚷的声音,看到学生纷纷涌出校门,才觉已经是中午放学时间。我匆匆走向厨房,林坤、国敏和雪舞已经在那吃饭了。

林坤见我进来,吞下一口饭,说:“阿辉晚上要上台演讲,都快顾不上吃饭了。”

国敏正夹着青菜往嘴里送,听到此言,忙停住筷子,说:“阿辉不急的,这样的活动他什么时候急过。先吃饭。饭吃完再准备不迟。”

这时,校长、子元老师、经元和绍影也陆续进来吃饭了。我打了一碗饭,坐了下来,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饿得慌。演讲那是身外事,肚子可要先保管好,身外的事等下再解决。”

子元老师呵呵一笑:“演讲吗,无非是抄抄讲讲,读读说说。阿辉心理素质不错,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大家吃饭,吃饭。”

虽然说无所谓,但中午的饭总觉索然无味,毕竟心中有事——晚上的活动规模较大,听说还有学区的领导要来,万一讲砸了,可就倒大霉了——每吃一口饭,脑中都想着演讲稿中的一些细节,别人的说说笑笑我都没注意。

不久,饭吃完了,我抓来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巴,刚想把碗端走,忽然发现春莹没来吃饭。确实,只有八个人在吃饭,春莹没来。怎么回事?难道还在教室里?

我把碗放进了洗碗池里,急忙往一年级教室走去。

一年级教室的门紧紧地关着。门旁贴着春莹亲手写的黄色牌子——“高高兴兴地来,认认真真地学,平平安安地回”。牌子的四周用红绿色的毛边纸一圈一圈缠绕着,既显目又有趣。

我轻轻推开门,只见教室里有六七个学生,互相坐在一起写作业,春莹则站在他们的前面,俯身为他们指点着什么。见我进来,春莹站直了身子,看了我一下,一脸的严肃。我轻轻地走了过去,小声问道:“怎么了?到现在还不吃饭呀?”

“今天好多学生作业没做。刚才补写了一些。这几个不会写,我正教他们呢!”

我走了过去,仔细看着这些学生正在写的作业。确实,他们连简单的拼音都没抄正确,字写得歪歪扭扭,好多地方被橡皮涂擦得模糊不清。我转头对春莹说:“你先去吃饭吧。接下来我教他们。”

春莹低着头,想说什么,但又没发出声音来。

我催她说:“快点去吃饭吧,饭都凉了。这里有我看着,绝对没事的。快去吧。”

春莹“嗯”了一声,又看了下她的学生,才急急地往外走去。

我用手指轻轻按住这些学生的手指,依次教他们一笔一笔地写着。由于是被老师强留下来,这些学生的脸上都摆着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有个女学生的眼睛红红的,眼眶边还留着不大明显的泪痕。我对他们说:“你们可要认真点啊。老师教你们这么辛苦,你们可千万要听话呀。下次作业再不做好,我可要把你们的爸爸妈妈都叫来,到时候看你们怎么办?”

那个女学生一听,眼泪从眼眶中掉了下来。她赶紧用手擦去。

没几分钟,春莹就跑过来了。我直起身,问:“这么快就吃完饭了?”

她点点头,看了学生的作业,然后对我说:“算了。留了二十多分钟,让他们回去吧。”我也正有此意:“对,对,吃完饭让他们早点来,再教他们写。”

春莹对着学生说:“你们现在慢慢走回家吃饭。吃完饭马上到学校来,老师再教你们写,知道没?”学生像遇到特赦似的,愁云满面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把笔和本子塞进书包就往外面跑。

我和春莹连忙跟了出去。

到了校门口,春莹喊道:“路上小心,吃完饭马上过来做作业呀。”可学生们早已跑远了。

我看着学生们跑去的方向,叹道:“唉,一年级的学生,太不懂事了。作业都不认真做,也不知道这些家长都在干嘛,孩子做作业时在旁边看下督促下不行么?”

“这些学生,不是一次两次作业没做,有几个甚至作业没几次有做。不留他们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害怕呀!我在他们的耳边不断地叮嘱、唠叨,还苦口婆心地教育、引导他们,可他们就是听不进、记不住。上头又那么看中分数,我真的不知道该用其他的什么好办法来解决学生不做作业的问题了。”春莹的目光有些黯淡。

现在的老师,真是太难当了。要把学生教好,需要倾注太多的心血。可是,有时付出了血汗并不见得能立竿见影,因为农村学生身上具有很大的惰性,加上家长的不重视以及农村家庭的一些特殊原因,光靠老师的苦口婆心和言传身教不一定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有时还需要借助其他一些必要的手段来辅助教学。可是体罚和变相体罚是严令禁止的,甚至一些严厉的批评都不允许。没有一些稍微极端点的言行刺激,想把农家孩子教好,谈何容易啊。而现在,虽然上头口口声声说推行素质教育,可骨子里还是千方百计地推行应试教育,只是变了一个口号而已。而农村学校,本来先天条件就不足,再加上学生的现状,想在竞争激烈的期末成绩排名中弄个好名次,其艰难程度不言而喻。

我只能安慰她:“慢慢来吧,时间长了总会看到效果的。突然把学生留下来,那些家长又不知道会怎么想了。万一学生出了什么状况,到时更是百口莫辩了。”

春莹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些后果我都知道,可我现在真的有些急了,我巴不得把我的大脑挖下来给他们换上呢。哎,算了,我还是想想其他的办法吧。”

我们慢慢往办公室里走去。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晚上的交流活动,准备得怎么样了?”

“没事。比起你面对学生时的烦恼,我这个算是小小事了。我已经准备差不多了。”

“那晚上,就可以听到你的大作了!”她说着,本来沉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晚上,山联完小一楼三年(2)班教室灯火通明,全乡六十多个老师挨挨挤挤地坐在学生坐的矮凳上。前面讲台桌的正中间摆了个话筒, 桌子两侧摆了两盆鲜花。最前面的黑板上,用红黄两色粉笔写着超大几个字——“全乡小学教师经验交流会”。课桌椅最前面一排的中央,坐着中心校的领导们。而他们的中间,有两个戴眼镜的陌生人,应该是上级的领导了。

不久,活动开始。在欢迎学区领导的环节中,我知道了其中有个是学区副主任毛老师。 他站起来,干咳了一下,讲些冠冕堂皇的话。这些话,我在广播里听过,在电视里听过,在其他领导的讲话中也听过,虽然有些词汇不同,但意思大抵一致。

稀稀拉拉的掌声后,经验交流活动正式开始。首先是山联完小教数学的施老师上台。他拿着厚厚的稿纸,眼睛盯着其中,哗啦哗啦地讲了十多分钟。

接着是中心校的马老师,他介绍班主任工作经验,其中的一些内容有独到的见解,比较有深意。我连忙拿出笔和纸,偷偷记录了几句重要的内容。

“下面,有请云川小学的阿辉老师上台。”主持人话声刚落,大家的目光“唰”地扫向了我。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马上站起身,快步走向讲台。不得了,我发现自己的心脏像火车开动时的车轮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上也冒出了些汗珠来。

我轻轻坐在椅子上,看了下周围,只见前排的领导们正在那里窃窃私语,毛副主任更是丢着手指在欢畅地谈着什么。我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说:“看到这么多人在这,我真的好紧张。我怕等下因为紧张而语无伦次,那样就浪费大家的时间了。在此我提前说声‘罪过’!”

说来也怪,有了这么几句话的铺垫,几秒钟前还不大安分的心脏,竟然乖巧了不少。我润了润嗓子,说:“这两天,我一直在脑子里搜寻和回忆我的教学经历。可闭上眼睛,冥思苦想了许久,却发现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经验。想想自己真是失败!所以我不知道晚上的经验交流会该交流什么经验,只能简单谈谈我在语文教学中的一些经历、挫折和疑惑。虽然和今晚的主题有些偏离了,但都是我最真实的感受。希望大家谅解!”简单的几句话,引来了一片笑声,然后,教室里出奇的安静,连那个刚才唾沫横飞的薛副主任也斜靠着身子,眼睛直视着我。我一下子来了劲,把今天梳理过的内容有条不紊地讲下来,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紧张之情,期间不停地穿插着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还夹杂着我特别设计好的一些幽默的句子。

演讲完毕,大家为我鼓起了热烈的掌声。我小跑回座位,坐在林坤的旁边。主持人又介绍下一个演讲者。

林坤用肘轻轻撞了我下,说:“今天有学区的领导来,你的开场白怎么还这么不严肃啊?”

我问道:“是么?学区的领导,我一个都不认识,干嘛要卖他们的面子呀?”

林坤说:“你呀,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这么设计有道理吗?你呀!”

我微微一笑,心想,难道我今天讲得不对吗?我的讲话内容,为什么要按照领导的意志来设计呀?如果这样,还不如让领导们自己讲算了。

活动结束后,已经八点多了,外面的夜色十分浓重。一轮弯月隐于云层之间,它柔弱的光芒像一层层模糊的纱布,照得地面若隐若现。

在四散的人群里,我看到春莹和雪舞正往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去车,就快步地跟了上去。

“两位美女,要不要一起走呀?”我问。

“对哦,今天你跟我们同路了哦!”雪舞说,“那太好了,人多,路上就不会那么闷了哟!”

“有这么个免费的护花使者,谁会拒绝呀?使者,请在前方带路吧!”春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好嘞。我冲锋在前,有什么小偷大盗的,都由我挡着。”

说着,我把车骑了出去。春莹、雪舞也紧跟着骑了出来。

山联完小处在这个乡的西北部,是整个乡最远的一座完小。学校的大门前,有一条直通球山镇的马路,这条路,也是我现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从这里回家必须先到球山镇,然后踅回去,没有其他的路,所以,今晚,我和春莹她们是同路的)

我们在路上慢慢地骑着。

过了一会儿,前面的马路逐渐变窄,我担心骑车不安全,就叫大家下车推着走。她们在前面走,我断后,顺便边走边聊。

“晚上讲得真不错,想不到你还是蛮有才的。”雪舞转头看了看我

“真的?”我问。

“你在台上讲话很有自己独有的风格,气场也不错。”春莹说。

“对,能一下子就把大家的目光给吸引过来了;还很幽默,不会让人听了昏昏欲睡。”雪舞补充道。

“是么,不是笑话我吧?”我微微有点得意。

“至少比其他人讲得好多了。有这样的高手在身边,下次有什么讲话类的活动时,我们就不怕了。某人肯定会替我们全权处理的,是吧?”雪舞笑着说。

我嘿嘿一笑,没有做声。

一阵风吹过,她们的秀发被轻轻拂动着。迷蒙的夜色中,看到前面两个美女在推车慢行时的轻盈步态、袅袅身姿,脑袋忽然有点恍惚了,和风相伴,双姝相随,恍若梦境一般。

走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了春莹以前对雪舞的介绍,就来了兴致。“雪舞,听春莹说,你以前在你爸爸的厂里当出纳的,是么?”

“是呀,我爸爸开了个染料厂,以前忙的时候,我在厂里当出纳,有时还兼会计。今年生意不大好,我就‘下岗’了。”

“出纳会计辛苦吗?”

“自家的厂,东西不多,只要把账目做清楚就可以了,不怎么辛苦。”

“哦!”我又问春莹,“春莹,你父母做什么工作的?”

“我爸妈呀,无业游民。”说完,春莹嘻嘻笑了起来

雪舞急声说道:“阿辉别听她的,她爸爸在自己家里办了个纺织厂,这几年生意红火的很。以前她妈妈在金店工作的,看到自家的厂太忙了,就辞去金店的工作,回来帮忙了。”

“怎么,你想查户口呀?”春莹小嘴微微一咧,露出了晶莹如雪的牙齿。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你呢?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雪舞反问我。

这一下倒把我问住了。我爸爸早逝,妈妈体弱多病,没有工作,这个家没有任何值得介绍和炫耀的地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含糊地说:“我家啊,一群农民,没你们那么令人羡慕的事业,不提也罢。”

“什么什么呀!这样也要保密?”雪舞似乎不满意我的回答。

“没保密呀。农民吗,除了种地,还是种地。”我的语速有点快。

雪舞还想再问下去,春莹插言道:“算了,雪舞,干嘛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呀!难道想帮阿辉介绍对象?”

雪舞就没继续追问。

又一阵风吹来,柔和的“呼呼”声轻轻飘过耳际。路边的野草,在秋风的指挥下,慢慢地舞动着自己的小蛮腰。四面的田野上,禾苗已经长高,稻穗尚未长成,它们昂着头,挺着腰,亚肩叠背又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仿佛一个个队形整齐的方阵,正肃立着等待接受检阅的命令呢!

四周静悄悄的。弯弯曲曲的马路,于一望无际的田野中蜿蜒着。在夜幕的掩映下,此时的地面,既朦胧,又寂寥。行走在路上的,除了我们,再也看不见别的人影。

我仰头看了看天。月亮还是被云层团团包住。偶有微光从云缝里挤了出,但瞬间又被绕过来的云团淹没了。忽然,东面的空中,有好几个发光的东西在一闪一闪的。

“难道那是流星?”我叫道。

“哪里哪里?”雪舞马上停下了脚步,目光在空中搜寻着。

我伸出手,指给她们看。

看了会儿,春莹说: “这个……不大像流星吧?流星的速度可是很快的呀?”

“是不大像。可也不像是飞机呀。飞机不可能好几架一起飞的,除非是打战了。”我说。

“不会是人造卫星吧?”雪舞说着,哑然一笑,“不对不对,卫星毕竟不是玩具,也不可能突然间出现那么多颗的。”

不久,那些闪光的东西就消失在厚厚的云层里了。

“要是流星就好了,我们可以许个愿!”我竟然把心里略显幼稚的想法讲出来了。

“那你想许什么愿呀?”春莹说完,推着车往前走。

“不是没流星吗!再说了,这些许出来的愿望,是不能随便告诉他人的,否则就不灵了。”我推着车跟了上去。

“阿辉,你以为,你不讲,我们就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么?要是有流星划过,你肯定会想呀——”雪舞讲了一半,故意故意卖了个光子。

“是吗!那我会想什么呢?”我不禁好奇起来。

“你肯定会——反正我知道,但是不告诉你!”说着,雪舞狡黠地笑了起来。

“这个雪舞!”我哈哈一笑。

是呀,如果真的是流星,那我可能会许什么愿望呢?我现今最迫切的愿望是什么呢?想着想着,我不禁有些发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