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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中田间三十年(简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7日10:06 来源:人民日报 简默

  一

  我重新站到了它面前。

  隔着三十多年烟云,这个黔南高原上的小山村,前后大不相同。譬如,有些我熟识的人永远地走了;田与田、塘与塘之间,不再是黄泥田埂,而铺成了弯弯水泥路,在烈日下蒸发着坚硬的白光;路越拓越宽,田和塘越升越高,已经与路齐平了,抬腿即可迈入;过去的那条黔桂铁路改路了,拆掉铁轨和枕木,一路撒满碎石子,两边盖起房屋,延伸向远方……

  磨坊也老成了一本旧日历。

  那时我的父母亲在一个叫东方机床厂的三线工厂上班,忙碌一天后,傍晚他们总会带着我和弟弟到田野散步。我们出了家门,沿着高高的围墙,走到头向左拐,一直蜿蜒向前,尽头是一座磨坊。磨坊前有一小片水泥地,靠里边站着几条木凳,上头搭着一根根竹竿,竿上晾着新鲜的面条,天黑时主人就将面条挑进屋里。

  听父母亲说,早在他们来到这儿前,就已经有了这磨坊,所以它至少比出生于此的我年龄大。它是一溜儿两间平房,红砖砌就,前后都留了门窗,鱼鳞似的黑瓦次第排列覆顶,在两边绿树的掩映下,显得古朴而周正。我们跑着跑着就进到里头,机器正扯开嗓子轰鸣,有人站在高台上,将簸箕里的麦子一点一点地倒入磨面机的漏斗,随着机声隆隆,漏斗中的麦子缓缓降落。长方形的水泥池子里浮出个人,用木桶接住流出的面粉半成品,提起递给台上的人,再磨就出来了面粉。机器歇息,屋内安静,台上的人下来,池里的人上去,他们的头上、脸上、眉毛上、胡子上、衣服上,都悄悄地落了一层面粉,像一对雪人,站在太阳底下,却总也晒不化。从头发和眉眼依稀辨出是一男一女。这是一对夫妻,都三十岁出头,家住这个叫小庄的村庄,被村里安排来看守磨坊。

  东方机床厂的人来自天南地北,其中以北方人居多。这些北方人的脾胃习惯了面食,来到南方正愁吃不惯米饭,就有一座磨坊在这儿等着他们,仿佛它未卜先知有一天他们要来,专为在异乡慰藉他们的胃口。他们肩扛手提着麦子和面粉,一趟又一趟地出入磨坊,扛走面粉,提回面条。他们都从心底感激这磨坊,也感激磨坊的看守人小覃和他的妻子。

  二

  分田到户几年了,小覃夫妻俩领着三个孩子分到了四点五亩田地,其中水田一点八亩,剩下的都是旱地。每年小覃小心地从谷缸里捧出一捧又一捧稻种,自己播种、育苗。初春时节秧苗育好了,沐着斜风细雨,听着布谷鸟的鸣叫,他和妻子一起,赤脚踩入刺骨的稻田,仿佛要将汩汩涌上来的寒冷重新踩到地下,挥鞭吆喝着水牛扶犁蹚开水田,泥土闪烁着油汪汪的截面,向两边翻去。他俩弯腰站在水中,头也不回地从身后的背篓里扯出秧苗,手臂翻飞、脚步挪移,已将一丛一丛的秧苗插入水中。他俩都是插秧的好把式,不仅插得均匀和整齐,举手划过的弧度还洋溢着美感。

  磨坊离小覃的稻田不远。他在磨坊一有空闲,就往田里跑,绾起裤腿下到田里拔稗草。没草可拔了,他像一块岩石蹲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地吸着自种自烤的旱烟,盯着面前的稻田和水稻,田中放养着一尾尾鱼儿,他是它们真正的主人。他的目光清澈而忧伤,那儿仿佛有水,也生长得出水稻。

  夏夜,月光漂白了一切,夜晚变成了披着黑斗篷的白天,四下蛙鼓和虫鸣争相跃出。他躺在田埂上,黄土很松很软,晒了一天的太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体温。水稻正在拔节,这是水稻们在柔韧地伸长身体,积攒力量,好像一个人的关节和骨头在迅猛生长一样。他的双手交叠枕在头下,静静地谛听,他听得到这声音,好似在打雷,惊天动地。不久就静谧了,水稻开始抽穗了,新生命在孕育中总是宁静的,一束束嫩黄的谷舌挣脱出来,吸纳着躁动的太阳的精血,等待着壮籽。

  终于,一穗穗饱满的稻谷,向着土地谦逊地低头弯腰,被磨得锃亮如水的镰刀撞响。开镰了!一簇簇稻穗被各种各样的手拢在怀中,躺在地下。小覃这些男人们,手攥一大把捆扎好的稻穗,分站到禾桶四边,将稻穗高扬过头顶,狠狠地摔打在桶壁上,然后轻轻地敲抖两三下,黄莹莹的稻粒应声飞翔在禾桶上空,悉数落入桶中。他们同仇敌忾似的对付着稻穗,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激情舞蹈,汗珠在烈日下绽放如花朵,直至颗粒落定,夕阳回家,肩背酸麻。

  三

  我站在磨坊前,往事纷至沓来……磨坊外墙的红砖历经风雨剥蚀已褪变成灰红色。如今两扇斑驳陆离的木门,各贴着一张鲜艳的门神。木头门框的四面抹着水泥,颜色深浅不一,一看就不是一次抹的。磨坊前的空地都打成了水泥地,由于怕风大刮倒木凳,一排排木凳下都坠着各种沉甸甸的重物,凳间横着的竹竿上正晒着面条,好像三十多年前那样。

  走进屋里,中央摆放着磨面机和压面条机等机械。它们可能已经是沙镇上最古老的此类设备,所有的缝隙都藏着面粉,木头案板也被染成了白色,看不出最初的纹理和色彩了。昔日的小覃已变成今天的老覃,败了顶,愈显额头亮亮的,两边稀疏地生着些短短的白发,密匝匝的短白胡子,体形胖胖的,古铜的肤色,身穿式样老旧的短袖白衬衣,浅灰色的裤子。

  他当然不记得三十多年前的我了,那时我只是一个淘气的孩童。我跟他拉起从前的记忆,他嘿嘿地笑着。问他现在还种田吗?他干脆地答:“种。”不光种着自己的水田,还种着大儿子一家的水田,加起来有四亩多地。大儿子一家都去东莞打工了,名下的二亩多水田分散而零碎,流转不出去,本想一撂了之,听任稗草疯长,可老覃心疼那田,硬是说服大儿子接手了过来。他和老伴一年又一年地耕耘和收获着。谁都知道,在这山区,这样种田仅能基本维持吃饭问题,逢上孩子读书、老人看病和各种人情消费大笔开支,是远远不够的。只有那些和他俩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理解他俩,有时还搭手帮一把。一年早晚两季水稻,每一季对他俩都是一次考验,大块集中的田地可以使用机械,那一块块分散而零碎的田地机械进不去,只好靠传统方式来耕种和收获了。每到这时他俩就成了小庄的一景,夫妻双双相依追随,气喘吁吁地劳作在田地里。每季下来他俩都累得茶饭不思。唯一能帮助他俩的是,现代化的收割机能够开到田里一次性完成收割和脱粒,再通过传送带装入袋中,直接运回家,即使那些收割机进不去的田地,人工收割后的稻穗也能完全交给机械去脱粒。他抬起手指敲了敲面前的东西,说:“它也用不上喽。”我才发现这是一只禾桶。我听说在乡村收割机彻底替代了禾桶,没人再用笨重的它了,也没人愿意占用地方保管它了,劈了烧火嫌费劲,就将它抛弃在野外,任凭风吹日晒雨淋,一天一天地走向腐朽。老覃舍不得它,也不落忍让它这样,将它搬入了磨坊,每天用目光上下擦拭着它,每年动手一遍遍地给它刷上黄亮亮的桐油。

  十几年前,老覃从村里买下了这磨坊,成为它真正的主人。如今大家专拣那些包装精美、概念繁多的成把面条买,老覃仍旧坚守着,自己张罗着收了麦子,依照传统方式磨成面粉,压成面条,自然晒干。有相当一部分人说他家的面粉好吃,蒸出的馒头和压出的面条像过去一样有饭味儿,他们口耳相传地替他广而告之,也的确吸引来了一些新顾客,生意渐渐地红火起来。但操劳一年下来,啪啪打着算盘算算账,除去各项支出,却所赚不多。他每年收获的稻谷也是这样,碾出了米粒,省去了抛光,瞧着颜色泛黑,煮出饭来却香气四溢。他俩吃不了多少,除留够口粮外,剩下的都便宜卖给了周围的几所学校。有人表示不理解,说抛抛光就能卖个好价钱,可他说娃娃吃还是这样好。

  有人看上了老覃的水田,找到他说要流转了搞养殖,许以钱和稻谷,算下来比他自己种还多一些,至少也不用吃苦受累了。可他梗着脖子说:“你给我的钱不经花,给我的稻谷不经吃,还是我自己种秤砣落地,心里踏实。”老覃不是保守,譬如他就将自己的几亩旱地流转给了别人种大棚西瓜。他只是恋着这块水田,担心流转了出去,深挖成了鱼塘,就没法恢复了。

  老覃领着我去看他的稻田。阳光下,一丛丛水稻茁壮生长,颜色亮绿像涂了油;间或游弋的鲫鱼欢快地泼剌有声。他仍沿袭着在水田中放养鱼儿的传统,似乎在以此无声地证明,鱼儿活得好好的稻田上产出的米还有啥不放心的。他蹲下身子,探手轻轻地抚摸着一丛水稻,说:“一蔸水稻就是一个家啊。”我看见了他双眼潮起的烟雾。他的大儿子一家远在东莞,小儿子和女儿都考上了大学,在贵阳工作和安家了,一家散到了三个地方。只有水稻还紧紧地抓住脚下的土地,热辣辣地拥抱成一团,带给老覃对家庭的形象联想。

  火烧云说来就来,顷刻间红彤彤地笼罩着大地,磨坊仿佛被“烧”着了,镀上了金灿灿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水稻清新芬芳的味道。老覃就坐在这火烧云里,想起了他背后的水田,想象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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