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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益加凄冷,不知道几点钟了,凌晨两点?空中花园里转世投胎的猫,被崔善的哭声惊得打颤。一眨眼,尾巴尖扫到她的腿肚子,热热的,毛茸茸的,很痒。它在石榴花墙上无影无踪,仿佛一跃跳下高楼的错觉。
记忆,像黎明的天空幽光,每一秒都越发明亮,近乎透明的宝蓝色,静得如同世界尽头。
她想起了爸爸的脸。
一张还算不错的、有几分英俊的脸,个子消瘦而挺拔,高而细直的鼻梁,不大但很锐利的眼睛,颇为吸引异性的目光,包括女儿。
伸出手,在空气中触摸他的嘴唇与下巴,面孔的轮廓如此真实,他那热烘烘的呼吸扑面而来,伴随酒精与烟草味。
崔善读小学前,更喜欢爸爸而非妈妈。
老家的县城郊外,有条宽阔的流花河,偶尔有野天鹅出没。三十年前,当她还没出生,候鸟迁徙的深秋,有个猎人意外发现一只天鹅,隐身在河滩的苇丛中,开枪将它射杀。天鹅肉分给附近村民吃了。那年爸爸刚从部队退伍,从乡下亲戚手里,好不容易买到大半斤天鹅肉,带回家腌制成风鹅,储存到过年的餐桌上,全家人吃得终生难忘。
爸爸当过三年兵,在老山前线的猫耳洞,但从不承认杀过人。战争让他学会了野外生存,没有任何工具,赤手空拳用树枝野草制作陷阱,每次能抓住十几只鸟。
在流花河边的荒野,崔善跟着他学会了钻木取火,她亲手杀死猎物,清洗小鸟内脏,放到火上烤成新鲜野味——爸爸就用这种方式把小白吃了。
他说他爱吃猫肉,真的不酸。
这辈子,只要再闻到那种味道,崔善就会呕吐。
七岁那年的夏天,爸爸杀死她最心爱的猫,全家离开小县城,去了那座海边的大城市。
从此以后,她恨爸爸。
并且,怀念小白。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猫是一种会死而复生的动物。她的小白并没有死,随时可能回到身边,或在某个夜晚趴在窗外看着她,放射幽幽的目光。可是,将近二十年过去,再没看到过任何相同的猫——全身白色唯独尾巴尖上有火红斑点。
被关在空中花园的监狱,她才发现猫真的有重生,过了奈何桥,渡了忘川水,喝过孟婆汤,还记得我吗?
第七章
第四十天。
关于童年,我想从十岁说起。
小学三年级,我还穿着白裙子,脑后扎着蝴蝶结,想起来真是土得要命。我就是你们所说的外地借读生——虽然,我不在这里出生,但我会在这里死去。
有个双目失明的老头子,大家都说他是半仙,成群结队来找他算命。妈妈把我拖到他家,我很厌恶那个地方,烟雾缭绕,充满恶臭。妈妈的手心冰冷,我总想把手抽出来,却被紧紧抓着。瞎子半仙算着我的生辰八字,摇头晃脑说了半天,结论是我的八字凶险异常,会把全家人克死。妈妈听了寝食难安,拜托半仙给我换个名字改改风水。瞎子开价一万元,爸爸说他是个骗钱的货色,何况我们户口还在老家县城,要回去改名字很难,要花掉更多的打点费用。
最终,我还是叫崔善。
此后三年,妈妈始终担惊受怕——果然,瞎子半仙的预言成真了。
十二岁的夏天,我刚从北苏州路小学毕业,即将读初中预备班,爸爸出事了。
爸爸叫崔志明,每晚都在喝酒,永远叼着一根烟,在我眼前飘满蓝色烟雾,以及尼古丁的味道。烟灰缸总是满满的,地板上也全是香烟屁股与烟灰。有件妈妈给我买的新衣服,被他的烟头不小心烫出个大洞,我心疼地哭了两天。
爸爸死在一场大火中,尸骨无存,也有人说他是自杀的。
死讯传达的那晚,我来了初潮。
现在,我还能准确回忆起那晚的疼痛。而对于爸爸的死,我并不悲伤。
那时起,我告别了童年。
我的初中在五一中学,因为给老师送了重礼封住嘴巴,没让同学知道我的秘密。爸爸死后,我和妈妈相依为命,担心她会带我离开这座城市。毕竟县城里还有老宅和爷爷奶奶。虽然,魔都的房租一年年上涨,家用开销像无底洞,常有人上门讨债,但妈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我们的生活费以及我的学费,全靠她做钟点工的收入。我早早学会了这里的方言,谁都看不出我的小县城出身。只要开口问妈妈要,我就有足够的零花钱,第一时间买到女孩们最时髦的东西。那时我很瘦,胸部却发育得早,让许多要么过早肥胖要么发育不良的女生们羡慕。我留着乌黑长发,雪白的皮肤,目含秋波,常有人说我像玩偶娃娃。
初二开始,有男生给我传纸条,毫无例外都被拒绝。现在我很后悔,没挑选他们中的某个,好好谈一场早恋。我大概伤过许多人的心,比如把纸条在班级里展示一遍,当众羞辱暗恋我的胖墩儿。又比如说好了一起看电影,却跟女生们去看漫展了,让谁在影城门口空等了一晚。
我对同学们说谎——我的爸爸是个大校军官,经常下部队指挥好几个师。我又说妈妈是做生意的,总在国外飞来飞去。有闺蜜提出想来我家玩,但我说家里门禁森严,爸爸藏着军事机密,不能让外人进来。久而久之,我变得心安理得,仿佛一天不说谎话,就会浑身不舒服。我甚至幻想这些都是真的,简直自我催眠。
妈妈的姓氏很稀罕:麻。我想她小时候常被人嘲笑:麻皮、麻风病之类的。
她还有个特别通俗、一度时髦,许多中老年妇女都有过的名字:红梅,也是我们老家县城男人最爱抽的香烟的牌子,那味道让我从小受不了。
妈妈说过自己名字不好,带个梅字,自然一辈子倒霉了。
麻红梅。
听着,已经告诉你那么多了,但我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还要些卫生棉和卷筒纸,这个小小的要求你应该可以做到的。
暂时先想到这些,等我收到这些以后,再告诉你后面的事情。
等你!
她放下录音笔,蜷缩在干草堆里,看着清晨的太阳。刷牙洗脸完毕,水池里形容枯槁的脸,还有几分少女时候的样子,干草堆上却还渗着鲜血——流产以后无法停止。
第二天,崔善的要求得到了满足。
小直升机带来一个大袋子,先是有张白纸写着四个字——
巴比伦塔
WHAT?
忽然,崔善想起来了:自己来过这个地方?
但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袋子里还装着卷筒纸、大宝SOD蜜、雅霜雪花膏、美加净保湿霜,最后是几包脱脂棉——白痴!她确定对面那个是男人,他连卫生棉是什么都不知道!
看到这些廉价的国产护肤品,虽然以前没怎么用过,但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瓶,贪婪地闻了闻香味,抹在脸上觉得也挺滋润。她专门辟出一个角落,用树枝搭了个小窝,把这些护肤品都收藏起来,免得被什么动物弄坏掉。
她很感激那个男人。
第四十九天,中国传统玄学里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月光明媚,圆得让人措手不及。
算了算日子,八月十五?
想不起上次中秋节怎么过的了,许多人在窗口看月亮吧?就像对面楼顶那些窗户,他们能看到崔善吗?她继续躺在墙角下,任由月光覆盖额头。
昨天,小直升机带来了一盒月饼。
崔善从没喜欢过月饼,总是嫌它们太甜,但这仍是个惊喜,总好过一成不变的面包。她贪婪地吃掉半盒,把剩下的捧在手里,等待明天再慢慢享用,还得防着被老鼠偷吃。